房间里还亮着暖黄的小灯,毛绒小狗静静躺在被窝里,林西图拿起小狗,观察狗尾巴处的红绣线。
第一次看只觉得那缝补的线歪歪扭扭,丑得不得了,现在看来这大概是方知锐自己缝的,即使断了尾巴也不想丢弃换只新的,对方很珍视这只小狗。
林西图不知道这只玩偶是什么来历,但他现在才惊觉自己做错了事。
房间里外的两人还在僵持着,方裴胜再也维持不了平时斯文的模样,满面怒容,要打电话给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人,林沐菡及时拦住了他。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两人回过头,看到林西图抱着一只小狗玩具急匆匆地跑过来,拖鞋都跑掉了一只,脸上还挂着泪痕。
“图图,你要干什么?”
他跑得太快,直接冲进方知锐的房间里,林沐菡甚至来不及拉住他。
地毯上的玻璃渣毫不留情地扎进脚底板,林西图痛得腿肚子一抽,眼泪又掉下来几滴,瞳孔里映出方知锐冰冷的脸。
小孩痛得在地上站不住,几乎是扑进方知锐怀里,方知锐被他带得后退几步,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抱住林西图。
毛茸小狗挤在两人之间,还带着余温和林西图身上的味道。
看到熟悉的玩偶,方知锐慢慢平静下来,怀里的男孩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挂在他脖子上,一边抽噎打嗝,一边道歉。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对不起……”
“我只是想送给、送给你一个新的生日礼物,对不起哥哥……”
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方知锐睡衣的衣领上,他一动不动地听林西图断断续续地道歉,在听到那句“送你一个新的生日礼物”时身体僵硬了一下,抱着林西图的力道却加深了。
方知锐确实有一个坏习惯,长这么大了还要抱着这只毛绒小狗才能入睡,只有怀中满盈,鼻间充满房间熟悉的气味时,他像虾壳般弓起身体,才能幻想出回到母亲羊水中的感觉。
那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时,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但是现在,与纤维绒毛不同的质感,一个温热的、更柔软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滚烫,吐息间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体温传达过来。
方知锐第一次和人靠这么近,手指有些发麻。
林西图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入侵过来,不仅要侵占他的房间,还要入侵他全身的感官。
可抱着林西图的手最后还是没有放下。
方知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抱紧了怀里的毛绒小狗和林西图。
房门外林沐菡和方裴胜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惊诧。
林沐菡住到别墅后也看了不少关与自闭症的纪录片和书籍,普通人和这类孩子之间就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想要建立可以正常沟通和靠近的亲密关系非常困难,基本上要花费比普通孩子多出好几倍的时间。
方知锐的戒心比其他自闭症的孩子更强。他并非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却固执地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但现在看来似乎出现了一个例外,他在这个晚上接受了弟弟的存在和靠近。
最后林西图哭累了,抱着方知锐的脖子呼呼大睡。方裴胜叫来佣仆把房间里的狼藉清理干净,两个孩子的脚上都是伤口,不处理会发炎。
林沐菡看到自己儿子不争气的模样有些尴尬,趁佣仆打扫时想把林西图抱回来,方知锐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似乎都因为这个动作愣了一下。
半晌林沐菡才对方知锐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指了指林西图,轻声道:“知锐,弟弟今天晚上留在你的房间里好吗?或者我拿个被子来在地上铺一层,让他打地铺好了,小孩子睡觉挺老实的。”
方知锐沉默又警惕地盯着林沐菡,半晌才点点头。
这一夜的记忆到最后变得混乱而模糊,走廊重归平静,陷入黑暗中。
迷迷糊糊间林西图感到自己被放进了一个充满青柠和桉叶味道的被窝里,身旁有温热的东西在动,紧接着一只柔软的玩偶被放在他们之间。
小狗的塑料鼻子一直顶在林西图背后,他被挤得难受,换了个方向睡,那股青柠的味道一下子浓郁起来,有清浅的鼻息打在头顶。
林西图舒服了,立马沉沉睡去,只不过他没有看到的是,黑暗中一直有双沉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个晚上方知锐没有丁点儿睡意,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天亮。
哥哥今天晚上好像没有弹钢琴,林西图在梦中迷蒙地想。*
周六上午十点,林西图刚从睡梦中冒出点要醒过来的苗头,就被手机闹铃吓醒了。
“呀,西八老马shake it!呀,西八老马shake it!呀,西八老马shake it ……”
林西图抹了一把脸,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手机把闹铃关掉。
破音变形的韩语怒吼余音还在耳边环绕,他呆滞地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被子里的毛绒小狗。
几分钟前他还梦见自己小时候和方知锐睡在一起,难得温馨静谧的时刻,居然被这破闹铃打断了。
林西图打开微信找到秦瀚宇,吼了一句“是不是你给我改的西八闹铃”发过去,退出来的时候发现通讯录上多了一个红点。
一个黑色森林的头像申请加他好友,验证消息是:我是方知锐。……谁?
林西图的睡意彻底被驱散了。
他来来回回退出微信好几次,验证消息一直摆在那里。不是假的。
林西图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很精彩,他还没想办法去要到方知锐的电话号码,对方反倒直接过来加他的微信,实在不符合方知锐以往的作风。难道是诈骗?
除了原始的那句验证消息,对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林西图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好久,才发过去一句:“156×158是多少?”
如果对面不能在十秒内发过来就一定是诈骗,方知锐除了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还有超常的心算能力这件事恐怕连方裴胜都不知道。
对方很快发来答案。
【Side:24648。】
【Side:干什么?】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喜滋滋地发了一只小狗跳舞的gif表情包过去。
【Westu: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Side:和星的志愿办负责人给我的。】
【Side:我给小河找了一位可以一对一疏导的心理咨询师,以后每两个星期都要带她过去一次,日程已经全部预约好了。】
【Side:地址我发给你,和前台说预约了咨询师朴慧就好。】
【Side:[位置分享]】
靠,林西图压下嘴角,敢情不是主动来找他的。但是事关小河,林西图还是认真地把位置记录下来。
【Westu:那位心理咨询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社会上关于心理咨询师诱导病人的案例也不少,小河一直被养在学校里,基本没有出去过,不通人情世故,林西图总怕她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会被恶意引导。
【Side:是女咨询师,在儿童和青少年自闭症咨询上很专业,你可以放心。】
林西图重新趴到床上,对着他和方知锐的聊天记录发呆。
对方的头像很像小时候他在方知锐房间里看到的拼图,这个异于常人的爱好方知锐一直保持到高中,拼来拼去就是那一片森林,冬日的、暴雨下的、阳光下的,林西图几乎从来没看见拼图的背景换过别的东西。
如今的方知锐看上去几乎已经和普通人无异了,可在前不久那场独奏会上,再次听到熟悉陌生的钢琴声时,林西图有时候总觉得方知锐还逗留在那片森林里。
林西图发了张“谢谢”的表情包过去,带着一点隐秘的窥探欲打开方知锐的朋友圈。
背景纯白,没有签名,朋友圈只展示半个月前,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像刚刚才注册的。
和方知锐高中时的QQ一模一样。
那时因为每个人必须加班级群方知锐才注册了一个QQ账号,头像全黑,个性签名和QQ空间里也是一片空白,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有QQ秀和VIP,除了接收老师的通知几乎从不上线,可每天申请列表里加他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林西图那时也注册了QQ号加了他的好友,每天都要偷偷摸摸地翻进方知锐QQ空间里偷窥一下。
留言板上全是一些告白和暧昧的踩踩。林西图也要留,留十条二十条踩踩,阴暗地想把那些暧昧的留言全部顶下去,结果方知锐一条都不回。
林西图怀疑他根本不看QQ空间。
现在可能也根本不会发朋友圈。
林西图失望地退出来,等了五分钟才等来对方的下一条微信。
【Side:林西图,上次跟你说的话,你的回复呢?】
林西图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方知锐说的上次是哪次。
就是用毛绒小狗换照片的事。
提到照片,林西图的耳朵又烫起来,立刻如坐针毡。那些照片是他初中时唯一的小秘密,结果到最后被方知锐里里外外扒了个光。
如果对方是个愚钝的人,亦或者还是个没到青春期的孩子,或许不会知道林西图的动机是什么。
但现在的方知锐不一样,他像从石头里忽然蹦出来的狐狸,一双眼能把林西图的心思看得干干净净,连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林西图恨恨地拎起毛绒小狗,照着屁股想打两下,转念一想又把小狗放下,塞进被子里给它盖好被子,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拍了张照片过去。
【Westu:[图片]】
【Westu: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Westu: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