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锐彻底激怒了方裴胜,莲苑别墅的菲佣每天都只能捏着力道走路,二楼的琴房经常传来琴盖砸落的声音,吓得她们不敢分出一点心神闲聊。
听闻男主人的小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躺在医院里,大夫人也跟着好几天没有回来。
别墅里整日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自从一个星期前回家后也再没有出去过。
方裴胜一边要和林沐菡打离婚官司,一边要应付长年累积下来的各种绯闻,私人律师每天行色匆忙地来往于律所和莲苑别墅之间,每次从方家出来衬衫已经湿了一大半。
律师给方裴胜处理了将近快十年的琐事,知道自己的主顾绝不允许自己因为有一个高功能自闭和反社会倾向的儿子而被上流圈诟病。
可能有什么办法?
方裴胜发的火都成打在了棉花上,每次看到被关在房间里依旧不言不语的方知锐,方裴胜都有一种错觉——这个不向阳的房间依旧冰冷而没有生气,而他的儿子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冰冷注视每一个人。
即使被软禁在方寸之间,他依旧掌控着他的装置,隐约间钢珠随着轨道向前滚动的声音还在轻响。
这种感觉让方裴胜不寒而栗。
甚至成了未来缠绕在方裴胜心头的阴影,父亲惧怕自己的儿子,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以至于出国后方裴胜几次动了要将方知锐送进柏林的精神病院这种念头。
但林西图不知道这些,后来的事都是林沐菡说给他听的,如果他哥不开口,他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或许是溺水的后遗症,又或者是应激障碍还在起作用,每每想到季时,林西图都会想起那夜在树林里漫长而痛苦的一个小时,喉咙里的苹果块立马吐了出来,林西图趴在病床的床栏止不住地干呕,把林沐菡吓坏了。
“别想了……图图,别去想这些了,已经没事了,咱们现在不都好好的吗?”
林沐菡抱着他,眼眶擦干后又变得湿润起来。
林西图拉起自己的病服袖子,小臂上的肤色健康,已经一点伤疤都没有。
如果记忆也能跟肉体上的伤痕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了,可它依旧盘踞在林西图的脑海里,在每个深夜都会成为一个不断重复播放的片段。
他咬着指甲,心惊胆战地想,如果当初季时没有阻止徐浩想做的事,他现在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后来恨意和恐惧都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反胃,林西图迫切地想要见到方知锐,可他哥就像当初那样忽然消失了似的,在他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每天早上床头花瓶里变幻的鲜花和空气里淡淡的青柠香才能让林西图安心下来,确认方知锐每晚都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病房。
除了林沐菡,病房里陆陆续续来过很多人。
秦瀚宇一开始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诉衷肠,后来干脆以看望同学为由天天请假窝在林西图的病房里打游戏,林西图想让他滚都不行。
“你真的是要吓死我了,跳江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在考验老天爷会在你临死之际赐予你超能力还是让你转生成异世界的史莱姆啊?如果你和小河都没能被救起来怎么办,你就这么去了我怎么办?!”秦瀚宇控诉道。
林西图恹恹地躺在床上看手机。
那片滩涂偏僻,当时除了老师和警察没什么人,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这么惊险的事,要是被送上新闻了他可吃不消。
“小河怎么样了?”他问。
“医生说她溺水的时间不长,抢救得也及时,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我看她病房里有老师陪着,应该没什么事。”
林西图松了一口气,起码他没白跳江。
“你这几天来的时候……看见过我哥没有?”
他翻过身,看过来的眼神阴恻恻的。
秦瀚宇被盯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放下手里的游戏机,如实交代:“没有啊,倒是经常看到你妈,咋了,你哥不肯来看你啊,这么可怜?”
“没有,我就问问。”林西图垂下眼。
他哥大概是全世界最不像人类的人了,冰冷寡言,做出的事都不按常理来,根本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
林西图就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天天刮彩票,就为了能在他哥这张彩票上刮出大奖来。
他想了个法子,晚上睡前都折一只纸兔子,把兔子的肚子涂成黄色,耳朵和腿涂成蓝色,就像以前那样。
第一天的纸头上写着“哥哥,好想你”。
第二天写“现在为什么要和季时走那么近”。
第三天写“有人在等你,为什么不肯见见他”……每天早上兔子都会从床头消失,明显是被方知锐拿走了,但除了漂亮的鲜花和水果,他哥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
林西图脾气也上来了,一直死折兔子,一边装可怜说自己晚上睡不着,一边控诉方知锐行径之冷漠令人发指,这个幼稚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他出院前那天。
这几天他头痛恶心的症状缓解了不少,经常到住院部楼下散步。
有时他能远远地看到两三个穿黑衣的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概是他哥派来的,林西图就当作不知道,慢吞吞地在花坛边上逛来逛去。
出院前的那个晚上林西图照例下楼散步,这次竟然让他刮出了大奖。
通往门诊部的路上,林西图终于看到了方知锐。
12月底夜晚的风已经冷得刺骨,方知锐却只穿了套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连大衣也没有披上,像是刚从某个宴会场出来。
男人背对着他,正和牵着小河的朴慧说话。
小河穿着不合尺寸的儿童病服,低着头任由朴慧牵着,不动也不说话,像只断了线的娃娃。
朴慧低头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又对方知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林西图站得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也不上前打扰,等三人分别后他才悄悄地跟在方知锐身后,一路往医院大门走。
方知锐的步伐很快,林西图怕走到门口跟丢,又怕被人发现,紧紧地缀在后面,羽绒服里都起了层热汗。
可走着走着前方的路就变了,方知锐根本没往医院大门走,而是拐到了另一条小路里,在林西图离他只有五米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林西图。”
林西图当作没听见,继续靠近方知锐,最后扑在他哥背上,紧紧抱住男人的腰。
“……哥。”
林西图脸埋在方知锐的脊背里,闻到熟悉的男士香水和青柠味后,终于像个被糖果抚慰了的孩子,这几天心里的焦躁和委屈都被抚平了。
明明他哥什么都没说,只要闻到对方的气味,听到对方的声音,林西图就像被套上了一个没有形状的项圈,绳子的那头被方知锐紧紧地捏在手里。
“哥哥。”他不争气地红了眼,又黏糊地叫了声。
“头不痛了吗?”
林西图摇了摇头,手反而越抱越紧,就差没把方知锐的西装给抓坏。
“林西图,松手。”方知锐警告道。
林西图试探性地微微松开手,果然只要他一不抱着方知锐,方知锐就有要往前走的迹象。
刚放开的手立刻又环上了,林西图一边想我是脑子有病的病人你就让让我吧,一边继续把方知锐抱紧了,闷声道:“我不放,不许你走,我就要这么抱着,你能拿我怎么办!”
方知锐回过头俯视他,林西图仰起的脸上表情凶巴巴的,明明嘴上在说威胁人的话,眼神却像只被主人抛弃了的流浪犬,汪汪汪叫个不停,其实想说的是求求你不要走的吧。
他哥就不说话,林西图的胆子越来越大起来,他撤开一只手,想去牵方知锐,结果指尖却在对方的无名指上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圆圈。是戒指。
林西图怔住了,失神的几秒里被方知锐拉开了手,两人面对面站在一块儿,保持着一个极其冷淡的距离。
“哥,你明明说让我等你的,但是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为什么只有晚上才愿意来病房?”
“我没有躲着你。”方知锐说。
“……你没有后悔吧。”
林西图低下头,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用力地扎进掌心里。
“那天我是喝醉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没有强迫我,我都是自愿的,我就喜欢你对我那样,别人管不了,你让我等我就等……”
后面还有一句话被迫咽进肚子里,因为方知锐忽然靠近他,制住他已经被指甲刺出血痕的手。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变回了那个伸出手就可以亲吻拥抱的夜晚,可方知锐的脸上的表情阴沉,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像是想起什么,眼底有星星点点的暴戾。
如果可以,他确实想就在这里让他的弟弟张开嘴,好收获一个绵软乖顺的吻。
可那颗戒指紧紧地套在他的无名指,提醒他那天晚上对林西图做的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计划之外,是他无法克制欲望的一次失败。
明明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他绝对不该在这个时候去碰他的弟弟。
“是吗?”方知锐说,“我让你等你就会等吗?即使我要去做一件你无法容忍的事呢?”
他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可怖,林西图有点被吓到了。
不等他回答,方知锐继续冷声道:“林阿姨是不是都告诉你中考前发生的事了?所有人都以为季时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否则方裴胜的那些精英律师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能把我送出国外。”
“但他们都被我骗了,是我把他推下去的,方裴胜也知道,他想把我送进柏林的精神病院,骂我是个疯子,你觉得呢?”
林西图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哥哥是全世界最聪明的自闭症孩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疯子。
即使他把季时推下了楼。
林西图麻木地想,他似乎并不对这件事感到惊讶,从林沐菡嘴里听到这件事的第一秒林西图就知道了。
他哥不是疯子,但却是个会蛊惑人心的骗子,只要他想,没有人能不相信他的谎言。
“我又不在乎这些,如果你想要让我也以为季时是自己摔下去的,我就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听你的话。”
林西图抖着嗓子,冷风灌进他宽松的羽绒服里,一片冰凉。
“哥,那天晚上你是什么意思?因为喜欢我吗?”
“不是对小孩子的那种喜欢,我的意思是,你爱我吗?”
方知锐的态度忽然冷漠下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做过了?”
“我身上流着方裴胜那种人渣的血,在十几岁的时候才能模仿别人的表情,装哭装笑,没有青春期,无法感知和产生正常的荷尔蒙,但却还是不可遏制地会产生生理反应,第一次梦遗时甚至不知道发生这种反应的欲望从何而起,你想在这种人身上奢求爱吗?”
“那为什么要送给我耳钉……”林西图喃喃,“为什么要吻我呢?”
吻和性是不一样的,明明在唇齿相依的时候,他觉得他们有那么一刻是相爱的,即使他们是兄弟,即使这个吻蹉跎了很多年。
“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林西图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方才在方知锐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冷好像都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变成了一个看走眼的错觉。
他哥又恢复成冷淡得体的模样,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距离感和陌生感重新横隔在两人之间,所有的游戏进度都想回到了第一天存档的那刻。
方知锐还是那个站在昏暗房间里,对所有人保持敌意的自闭症小孩,林西图也还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不速之客,被哥哥拒之门外,偷偷地抹眼泪。
可无论重来多少次,游戏开始多少个周目,林西图都会像里面的NPC一样,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次又一次踏进方知锐的房间里。
对呀,你把我变成了你的东西。
可即使是那只毛绒小狗,也会在梦里幻想爱和陪伴的,不是吗?
可直到方知锐离开后,林西图都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