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方知锐慢慢从床上坐起,大脑深处因为宿醉而传来的疼痛令他忍不住蹙起眉。
这样的经历在柏林时有很多次,论起名利场上的尔虞我诈,国外的乐坛舞会不亚于国内,方知锐从来不会放任自己酗酒,确保能在每一场宴会上保持90%的清醒程度。
但昨天他难得破例,允许自己放纵一回,夜里的记忆也跟灌下去的香槟那般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
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记忆的最后他似乎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的冷水澡,带着一身冷气入睡。在那之前,大概有什么人进过他的房间。
方知锐赤脚踩在地毯上,床头柜上放了两张排版精致的相框和牛皮本,都印有NASA和星协的烫金LOGO。
翻开牛皮本的第一页,就是望远镜下两颗小行星的图片,再往后的照片了标出了每颗小行星的运行轨道和距地距离。
无垠夜色中两颗星星互相依偎着,像在迷路中作伴的人,牵着手旋转着,若即若离。
小行星的名字就印在图片的下方,一颗叫“方知锐”,一颗叫“林西图”。
方知锐静静地看了许久,指尖慢慢地抚上那两颗行星,可无论怎么遮盖,白色的轮廓总是会从边缘倾泻而出。
他想他这个弟弟脑子里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想象力大概会和一些艺术家不相上下,性子却那么执拗,想到什么就会去实践。
从小时候傻兮兮地往他房间门口送东西时就是这样,喜爱和讨好都写在脸上,所以最后才会被人捏住了把柄伤害得体无完肤。
他把牛皮本和证书拿回书房,挑选合适的位置摆放。
这两样礼物最终越过了《Finnegans Wake》《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Being and Time》这些书,就像越过方知锐脑海中最晦涩难懂的思维,最后摆在了书架的最上层。
再次回到房间寻找要清理的衣物时,方知锐发现自己少了一根领带,是和昨夜的高定西装配套的爱马仕秋冬季款。
现在西装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的沙发上,领带却不翼而飞。
方知锐环顾了一圈房间,一双湿漉漉的眼忽然撞进脑海里,眼尾和湿润的嘴唇一样红得惹眼。
攥着西装的手指猛地蜷曲起来,方知锐在原地静静地思忖一会儿,想他的领带大概是被一只不乖的小狗给叼走了。
直到下楼吃完家政阿姨预留下的早餐,方知锐才给手机开机,锁屏上全是微信消息,还夹杂着季时在十一点多打来的两通电话。
男人全当作没看到,本以为那么多条微信也是季时发来的,想一并清除时,底下却冒出了个熟悉的微信名。
【Westu:哥,你醒了吗?】
【Westu:早上好,今天又是风光明媚的一天[微笑][勾引]】
【Westu:哥,你在吗?】
【Westu:哥哥。】
【Westu:[小狗上吊]】
【Westu:[小狗刨地]】
从早上六点钟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热情得有些异常,发了一个小时才消停下来,到15分钟前,林西图发来的消息忽然严肃起来。
【Westu:哥,快来一趟和星,学校里的老师说小河前天晚上遇到她妈妈了,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来上课,她父母今天闹到学校里来了,说要把小河带走。】
【Westu:朴老师也来了,在医务室里给小河做心理辅导,小河的父母现在在校长室里闹,我快顶不住了……】
【Westu:哥,[小狗流泪],你快点来啊。】
方知锐看完这几条消息,脸上的表情陡然阴沉下去。
能把自己的女儿抛在特殊教育里几年都不闻不问,连学费和生活费也从来没有给过,现在突然闹到学校里来要把小河带走,能有什么好事?
他打了个电话给彭悦然,对方刚喝下两杯黑咖啡,神清气爽,感觉再在方知锐这尊冷面佛手底下干个十年也不成问题。
她大着嗓门道:“方老师,您醒了吗?今天中午的安排是和东方银河协奏团的首席钢琴家云遥老师在东郡塔Epicure意餐厅吃饭,商讨一下日后原创曲目合作的问题。”
“下午三点肖赛的一位老评委古德教授到达国际机场,教授说非常想见您一面,如果你们今晚有意向一起吃顿晚餐的话,我现在就叫人去接机……”
她行程还没安排完,老板接下来的一句让她嘴里的黑咖啡差点都喷出来。
“推掉。”方知锐说。
“……推掉?”
“嗯,云遥的午餐见面推到明天11:25到13:25,你以我的名义和Epicure的主厨说一声就行。”
“今天下午让工作室的人去机场给教授接机,住宿就安排在机场旁的萨韦利亚大酒店,晚上我会亲自和教授说明情况,餐厅先不用定。”
彭悦然愣了几秒后立即回过神,把方知锐说的话全都记下来。
毕竟她这个老板特立独行,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有时根本不需要助理帮忙,整个工作室的人都要跟着他的脚步走才能跟得上。
等她记完,对面的电话已经挂了。
听着手机对面嘟嘟的忙音声,彭悦然瞬间瘫倒在工位上,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无糖的黑咖啡。*
另一边的和星校长办公室里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和星的校长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面对桌前中年女人喝中年男人的谩骂,只听不说。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地令人喘不上气。
何亦芸提了个塑料大袋子,里面装的全是小河的出生证明、户口本,甚至连在影楼的相册都拿来了。
不过一翻相册里面大多数拍的都是小河的哥哥,只有一张是关于小河的——从小就瘦削的女孩穿着影楼里提供的极不合身的布裙,坐在藤椅上,乌黑的眼睛大得有些瘆人。
即使摄像师再怎么想把小河的表情P得好看一点都无济于事,旁人都能看出这张照片的不同寻常来,小河面部表情呆滞,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就是因为这张照片,何亦芸丈母娘家的人开始碎嘴,有人说小河这眼距像是得了唐氏综合症,平时也不说话,保不齐是个傻子;又有人说小河是有精神病,得拿土方子来治。
何亦芸听了几个月的谗言,再怎么不信都得被人给说信了,带小河上精神卫生中心一看,医生居然说她是什么自闭症。
何亦芸和丈夫张栋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但手机上一搜也知道这个是精神类的疾病。
如遭晴天霹雳般,他们家的女儿竟然真是个精神病,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是要像过街老鼠一样被指指点点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小河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就算是个精神病,也不能待在这种残障学校受人非议。
何亦芸来了底气,把塑料袋里的户口本和出生证明全甩在校长的办公桌上,扯着嗓子吼。
“户口本都在这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小河是我何亦芸的女儿!我才是她的合法监护人,现在我想带我女儿走,你们凭什么敢拦我?”
“我都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学校,到底合不合法,我女儿在这什么都学不了,一呆就是三年,你们就不怕我报警告你们非法监禁?”
她的态度实在太恶劣,几个老师面上明显起了怒色,往前一步想跟她吵,但被校长一个眼神禁止了。
林西图来的时候何亦芸夫妇俩已经在校长室里闹了很久了。
两人都穿着普通的工服,裤子上甚至有些来不及清洗的污渍,何亦芸说话时口音很重,看上去是从外地来A城务工的子弟,家境大概不算好。
何亦芸的嗓门大得林西图脑门嗡嗡作响,是铁了心地要把小河带走,明明丢掉小河时那么果断,现在又卷土重来,敢上校长室里闹,总不可能是突然对女儿感到愧疚,母爱打发了吧。
林西图悄声问一旁的柳老师原因,柳老师气得整张脸都是通红的,胸脯起伏了好几下才勉强平静下来。
“别听她说这些大义凛然的话,这两人昨天晚上就来学校门口闹了,说不带走小河就要在门口拉横幅,叫那些记者过来拍。”
“校领导都弄清楚他们家里的情况了,是他们的大儿子得了肾衰竭,医生说长期用肾透析拖着效果不好,也费钱,不如找到合适的肾源换肾,小河是直系亲属……”
说到这里林西图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何亦芸和她丈夫想把小河带走根本不是出于好意,只是觉得小河忽然有了用处才要带回去,回家也不过是要让小河给他们的儿子续命。
一阵恶寒从脚底直冲上天灵盖,林西图从来没见过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把儿子当块宝,却把女儿当作贱命一条。
况且小河天生就有自闭症,从小还没尝到世间的人情冷暖就已经被迫被自己的父母锁在了家门里,根本就不知道该有的亲情是怎样的。
“她还没满18周岁,哪个医院敢把她当作肾源,这是犯法的!”
“……”
柳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不打算把小河带去三甲医院,现在他们的儿子在乡下一家小医院里,那里的医生说多付40%的费用就同意换肾,所以才一定要来带走小河。”
林西图火气腾地上来了,敢用未成年当肾源的医院能正规到哪里去?
如果小河在手术中出了三长两短又让谁来负责?况且小河凭什么白白要给一个丢弃她的家庭做活命的垫脚石?
他在校长和一众错额的目光里将何亦芸放在桌上的证件全部狠狠扫到地上,阴着脸冷道。
“小河在这里过了三年,你们两个谁给她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说谁来看她过一次?监护人有能力但不履行抚养职责,同样可以向法院起诉变更监护人身份。”
“小河虽然有精神类疾病,但还是独立个体,有自主选择权,如果她自己不同意,谁都不能让她私自换肾给别人续命,就算是父母也不可以。”
“而且你们称得上是父母吗?哪来的亲戚就在这里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