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林西图和柳老师一起匆匆赶到保安室,里面的两个保安大叔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有学生跑了出去,连忙把两天的监控调给他们看。
昨天下午三点是整个聋哑残障学区的学生每周固定放学的时间,人流量很多,电瓶车都堵在后门,汽车在后边停不进来也开不出去,急得鸣笛声此起彼伏。
保安穿着荧光色的导车服忙着帮家长泊车,没什么工夫去照看门口小鸭子出圈似的学生。
林西图和柳老师分工合作,在三点到三点半这个时间段里调监控,四处找小河的身影。
除了一开始在学校后门被找到时穿的黄裙子,小河这几年的衣服几乎都是中性的长袖短裤,颜色也灰扑扑的,放在灰白色调的监控画面里根本不好找。
两人闷头掉了半个小时,柳老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视线飘到后门围墙边的监控,忽然在三点二十三分时在围栏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林,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小河?”她惊喜道。
林西图走过去调大了监控画面,小女孩的衣着和五官特征立马暴露在两人眼前——确实就是小河,她趴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学生和家长。
她的行为和直白的眼神有些怪异,不少孩子从她面前经过时都奇怪地瞟了一眼,但小河就像感受不到外界给她发出的驱赶的信息似的,直直地凝视一个固定的方向。
林西图顺着她的视线往右上角看去,看到那边有对刚刚汇合的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和小河差不多的年纪,穿长裙和小皮鞋,把书包递给自己的母亲,笑着和她打手语。
两人也很快注意到围栏内那道强烈的目光,齐齐向小河的方向看去。
被注意到了存在,小河似乎兴奋不少,她扒住栏杆,嘴巴张张合合,可惜监控只能收录画面不能收录声音,林西图和柳老师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过那对母女听完小河的话后表情都有些奇怪,母亲扭头催促女儿坐上自己的电瓶车,谁也没有理会小河。
小河动嘴的语速更快了,甚至伸出手指着小女孩,情绪难得有些激动,见那对母女没有在意自己,她攀上围栏想要出来。
小女孩吓了一跳,连忙给自己母亲打了个手语,两人调转电瓶车头后就开走了,剩下小河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他们骑远。
好在那对母女消失了,小河就丧失了要跑出学校的动机,门口的保安很快就注意到她,纷纷围了过来。
再之后的事,林西图已经从柳老师的嘴里听完了全过程。
小河被送回了教室,但不肯遵守秩序,情绪不稳定,也不愿意回宿舍呆着,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天被送到学生处。
监控画面结束,林西图和柳老师面面相觑,他重新倒回到小河向母女俩伸出手的画面,思忖了一会儿说:“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看口型不像是让那对母女带她出去的意思。”
小河已经在学校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潜意识里也觉得除了学校她无处可去,对要逃出学校的意识非常淡薄,毕竟相比已经熟悉的环境,校门外陌生的社会对她来说才是更可怕的牢笼。
“她看起来在问些什么。”柳老师说,“但她平时开口的次数真的很少很少,更别说主动提问题了。”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询问的意识和举动?”
“大概是…”柳老师想了想,“大概是她非常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
方知锐翻开面前的琴谱,随手一页页地翻动,小河乌溜溜的眼睛也紧跟着他的动作来回转。
她想听像刚才那样的钢琴声,但男人好像自动忽略了刚才那句话,仍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态度冷漠。
小河有些着急了,在琴凳旁绕了几圈,又把自己的画纸和蜡笔盒通通拖过来,摆在方知锐脚边,但不知道该干什么,可怜巴巴地盯着方知锐看。
她似乎想把画纸蜡笔分享给方知锐,好讨好到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让他继续弹琴给自己听。
方知锐没有看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礼物”,而是忽然道:“如果你想让我做什么的话,就从嘴巴里说出来,否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小河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涨得通红。
“这里只有你和我。”
小河拼命回想生活老师教给她的请求对方的话,这个男人不像学生处的老师那样会拿锐利打量的眼神看着她,也不会像和自己的同学那样对她推搡尖叫。
手上的画纸被揉成一团捏进了汗湿的手心里,小河终于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小河……想请你、请您弹钢琴,小河想听。”
说完这句话,小河像吐出了一口胸腔里的浊气,浑身轻松了不少。
方知锐终于看向她,眼神柔和了许多,他奖励似的将琴谱递给小河。
“做得很好。”
“接下来想听什么,你可以从这本琴谱上找出来给我,但是作为交易,每弹完一首后你都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交易?”
“等价交换。”
“这样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小河看看手里的琴谱,又看看方知锐。
方才那些钢琴声带来的幻想实在太过美妙,胜过她看过的任何一本绘本,方知锐弹琴时,那些因为昨天的事而下起的心雨一下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不用再被堵在身体里横冲乱撞的情绪左右,只要跟着琴声走,什么都不用想。
她打开琴谱,刚好翻到一首叫《月光》的曲子,配图是海面上皎洁而静谧的圆月。
小河将谱子展示给方知锐看,请求道:“我可以听这个吗?”
方知锐看到曲子的标题皱了皱眉:“抱歉,这首不行,其他都可以。”
“……为什么?”
方知锐凝视着《月光》的曲谱,这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二首钢琴曲,第一首是《卡农》,凭借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节奏掌控的天赋,小时候方裴胜甚至不用在固定的时间把他逼上琴凳,方知锐自己也会不眠不休地练习这首曲子。
不知为何,只有在弹这首曲子时,方知锐才能从时时焦躁、寂寞的深夜焊成的牢笼里得以短暂的喘息。
所以幼时即使学会百来首钢琴曲后,方知锐还是习惯在凌晨弹《月光》给自己听,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同样喜欢这首曲子,他们共同听了无数次。
当那个人和自己坐在同一张琴凳时,《月光》赋予他的意义就变了。
“我答应了一个人,这首曲子只会弹给他听。”方知锐淡淡道,“你换一首吧。”
小河不懂方知锐话中的含义,但是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她也没怎么纠结,想了一会儿翻到下一页,指了指谱面的标题《水边的阿狄丽娜》。
“可以。”
方知锐再次按响琴键。
这首曲子很熟悉,小河有时会在学校里的广播听见,但隔着音响和听方知锐亲手听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旋律逐渐由缓变急,高潮时小河几乎看不清方知锐指尖的动作,只感到急促如雨点的琴音敲打在心口,久久不息。
琴声逐渐平缓的时候,方知锐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跑到校门口去?”
小河低下头,琴声戛然而止,等了好一会儿,方知锐才听到小姑娘嗫嚅的声音。
“老师说……今天会有很多爸爸妈妈来接小朋友,我想去看看。”
按照约定的那样,方知锐只问她一个问题,接下来又是一曲朦胧轻柔的《蓝色多瑙河》。
小河不知道多瑙河是什么,但那条“小河”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她安静地听,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里,直到那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再次向自己提问。
“为什么想看?”
“他们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提到“妈妈”这个字眼,小河的神情又有些焦躁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断重复:“妈妈……妈妈……老师说每个人都是平等,但他们为什么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想去看看。”
隔壁教室的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出教室,闹出不小的动静。
方知锐却丝毫没有被影响,《悲怆鸣奏曲》厚重的琴声里,午时的阳光悄悄地蔓延到了教室的整个角落。
男人的肩背一半沐浴在日光下,一半潜藏在阴影里,光辉跳跃在他的指尖和琴键之间,鸣奏曲抵达高亢的高潮,方知锐复又问道:“那么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小河呆滞地盯着方知锐,她一直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面前的大哥哥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离群索居嗅觉敏锐的孤独动物,小河的心事藏在画里,而大哥哥的心事藏在钢琴声里。
鸣奏曲再次进入和缓的副调,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悲鸣后的余韵,又像一场大雾,遮住了小河过去几年里不甚清晰的记忆,却重现了那些被忧郁贯彻到天明的夜晚。
雾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不够高大也不够结实,脚步却走得那样决绝,在每个梦境离她越来越远。
琴音停止,小河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咸腥的泪水从心里的缺口涌出来。
她说:“嗯。我看到了她和她的妈妈……她的裙子好漂亮,裙子……裙子……我也想要裙子……我问,那条裙子是哪里买的?她没有回答我,和她的妈妈一起走了,是不是只要穿了好看的裙子,就会像他们一样?”
小河的话语序混乱,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方知锐不知道她嘴里的那个人称是谁,方知锐阖上琴盖起身,把小姑娘拉到琴凳上坐下,低声问:“小河还是想要妈妈,是吗?”
“我做了减法,我做了减法…可是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不用做减法?”小河抽噎着问,“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明明我们都有好好地活在这里呀?老师说坏孩子也会有爸爸妈妈,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坏孩子,那我是什么……”
她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
“小河。”方知锐按住她的肩膀,冷静道,“现在看着我。”
小河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那双黑如夜色潭水的眼眸里,那冰冷的潭水瞬间将她淹没,瞬间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听见耳畔有声音在引导她。
“从现在开始数数,从1数到50,每个数字间间隔2秒,一秒都不要多,在心里默数,做得到吗?”
小河乖乖地照做了,数到最后一个数字里,她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呼吸仍旧急促。
“平静下来了吗?”
“嗯……嗯。”
“我没有立场对你说劝诫的话,也不愿意。”
方知锐淡淡道。
“老师说的话不完全对,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公平的,我们从母亲的羊水里破出,剪短脐带,获得新生,但也会有一群特殊的人在出生的那刻有一片灵魂就被永远留在了羊水里,只能获得残缺的活着的机会。”
“我也是吗?”小河愣怔地问。
“你是,我也是。”方知锐说,“但这不是过错,也不是谁的责任,尽管这会让我们这类人生来就不能拥有别人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
“我们在走和别人不同的路,一条冬天里的路,所以会比他们走起来更艰难,但是别人的终点可能是为了抵达童话书里美好的结局,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找到自己完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