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一向是对宁衍没什么办法的。
当年宁衍出生时,宁宗源已经年老,宫中正为了储君之位争得暗潮汹涌,安静的水面下全是不得见人的阴私手段。
是以当年宁怀瑾从宁宗源手里接过宁衍时,还以为他这位皇兄是想保全这位出生后就没了娘的小儿子,让他离这些污糟事远点。
而后来,当宁怀瑾发现宁宗源的盘算时也已经晚了。他自己当时年岁也不大,跟那孩子朝夕相处了三年,怎么也没法再冷下心肠将宁衍看做一个与他无关的皇帝。
于是宁怀瑾被迫上了这条“贼船”,日日谨小慎微地守着宁衍,直到今日。
一晃十年过去,说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了。
“这是哪的话。”宁怀瑾摸了摸他的头发,软着声音说:“就算您不是陛下,我也一样担忧。”
“那皇叔头些天也不知来看我,前几天外头猎场送了新鲜的鹿肉进来,我着人去请皇叔进宫吃暖锅,皇叔也不来。”宁衍毫不吝啬地对宁怀瑾展示着他孩子气的一面,他拎着宁怀瑾的袖子晃了晃,不满地说:“皇叔又将自己穿的这样老气,之前送了皇叔一堆颜色鲜亮的缎子,都不见皇叔穿上一穿。”
从宁怀瑾进门开始,屋内一些年纪尚轻的内侍宫女就都自觉退了出去,只余下何文庭一个人随时等着宁衍吩咐。
他站在离御座最远的房间角落,怀中环抱着自己的拂尘,低眉垂眼地站在角落里,对宁衍和宁怀瑾的相处充耳不闻。
宁衍很清楚他应该怎么跟宁怀瑾相处,宁怀瑾外表看起来似乎有些淡漠,但实际上为人温和,对他又尤其心软。只要摸清了他的性格,想要吃定他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
果然,宁怀瑾很好脾气的安抚他:“那是臣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陛下,所以……”
宁衍见好就收,扁着嘴不说话了,低下头靠在他身上哼唧两声。
宁怀瑾叹了口气,扬声唤了声来人。太医很快推门进来,宁怀瑾推了推宁衍的肩膀,可小家伙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是铁了心的不撒手,太医见状更是头也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的蹭到书案旁,掀袍跪下。
宁怀瑾无法,只得掰了他的手垫在自己手腕上,先叫太医号了脉再说。
“许是今日早上风雪太大。”太医谨慎的措着词:“陛下只是稍稍有些受了风寒,喝些药就无事了。”
很好,装什么来什么——小皇帝悲哀的想着,顺便在心底唾弃自己随口找的破理由。
他确实想见宁怀瑾,从那帮朝臣冲着他的后宫指手画脚开始,他就一直憋着一口气。现下这事儿虽然算是勉强告一段落,但宁衍一想到那些差点被塞给他的莺莺燕燕,就觉得无比腻歪。
“陛下。”宁怀瑾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朕不吃药。”少年赌气似的扭过头,还少见的用上了正式的自称。
宁怀瑾觉得有些好笑,宁衍在他面前从来不以帝王自居,现在竟然也学会用身份来压他了。
只是他也清楚,宁衍这辈子对吃苦药这种事有多深恶痛绝,哪怕是太医院绞尽脑汁地往药里添甜味的药材,宁衍对那玩意也是敬谢不敏。
宁怀瑾叹了口气,知道指望宁衍自己是不行了,于是冲着太医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熬药。
那太医见他给了态度,一时间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了。
等到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宁怀瑾才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轻地,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小衍?”
宁怀瑾甚少会叫他的名字,因为君臣之间本身就隔着一层规矩在,不管宁衍怎样撒娇耍赖地试图模糊那层界限,宁怀瑾都在以一种近乎古板的态度守着所谓的“礼节”。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宁怀瑾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时,才会像是终于拿出了“皇叔”的身份,在人后这样偷偷叫叫他。
许是生了病的缘故,宁衍一听他这样叫自己,就觉得心口和眼眶一起酸了起来,只能借着偏头的动作蹭了蹭宁怀瑾的衣裳,将自己的表情一并藏了起来。
小皇帝的病一点也不重,说破大天也就是着了凉。只是喝药这关有些难过,宁怀瑾连哄带骗了半个时辰,才哄得小皇帝眼圈红红的喝下了一大碗苦涩的褐色药汁。
那药里有一两味安眠的药材,小皇帝明明困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拽着宁怀瑾的衣角不肯合眼,死活要强撑着精神,就像是生怕一闭上眼睛这人就跑了似的。
“陛下去榻上睡睡吧。”宁怀瑾见他眼神总往桌上瞟,以为他是惦记那几封没批完的折子,于是劝道:“最近朝上又没什么重要的事务,一点请安折子罢了,不必急在今天。”
宁衍含糊地应了一声,没说话,却也没睡,只是依旧拽着宁怀瑾的衣裳不肯松手。
宁怀瑾一时无法,只能任他这样靠着。
只是宁怀瑾人站在龙椅侧方,跟宁衍之间隔着个半人高的扶手,只能微微弯腰来迁就宁衍。
这姿势他站得别扭,宁衍靠得也不太舒服。宁怀瑾没那个胆子往龙椅上坐,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何文庭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龙椅旁边将宁衍拢进了怀里。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成,坐在椅子上比宁怀瑾还要矮半个头,此时被他拢在怀里,看着还是个孩子模样。
宁怀瑾喜爱梅,一入了冬总要往梅园里去,身上总是沾着一点淡淡的梅花香味,混杂着冰凉的雪气,凉丝丝的。宁衍一闻这个味道便心中安宁,下意识靠得更近了些。
宁怀瑾只当他身上不舒服,人也爱撒娇,于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哄了两句。
宁衍本来还惦记着他桌上那本从安庆府来的折子,有心撑着精神跟宁怀瑾提提宁铮的事儿。只是这样被他一哄,整个人顿时不知今夕何夕,不过片刻就控制不住睡了过去。
宁怀瑾又等了一会儿,见他彻底睡熟了,才示意何文庭帮他把桌上的奏折都收起来,然后从一旁的衣架上拎起他那件黑色的大氅,搭在宁衍肩膀上,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何文庭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见他抱着宁衍站起身,连忙先一步唤来内庭的轿子,一路将宁怀瑾引到了宁衍的寝宫。
宁衍睡得很熟,这一路的颠簸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宁怀瑾把宁衍放在床上,拉下一旁的帷帐,先是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又坐回了床边,到底没放心走。
不知是烧还是热,宁衍的脸上泛着潮红,他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宁怀瑾往前挪了挪,坐的离他近了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好像是没之前那么烫了。
宁衍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等到宫门落锁的时候,宁怀瑾还是没有出宫。太医一直候在紫宸殿,之后又号过两回脉,只言说无事,陛下最近许是太累,睡一睡也好。
深夜里,紫宸殿伺候的宫人皆在外间待命,内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烛火爆裂的声音。
宁怀瑾坐在床边看着宁衍的睡颜,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当年皇兄将宁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时,宁衍还是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说是三岁,其实还没过满生日,说话还不利索。连父皇都不会说,倒是先学会了叫皇叔。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糯米团子一点点长大,等长成一个大糯米团子的时候,皇兄去了,宁衍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上那个高高的祭台,成了这天下新的主人。他当时就站在台下,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跟不上他了。
好在上书房御台上成年累月堆积的奏折,还有十年来的朝堂稳固都证明了宁衍并不是个离不开他的孩子。
——那些东西日复一日的伴着他,直到当年那个小小的糯米团子抽条成如今这个俊秀温润的少年。
他稳稳当当地在这龙椅上坐到长大,也没让他的父皇失望。
宁衍是个好孩子,无论何时何地,见了他总是能笑弯了一双眼睛,声音软软的叫他皇叔,一点都没有少年天子的架子——他自己本身不是个热络性子,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了宁衍这么个温润爱笑的少年的。
宁怀瑾一晚上都没敢合眼,不过小皇帝皮糙肉厚,这一觉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后半夜烧就退下去了。宁怀瑾守了他大半宿,到此时才算是长出了口气,勉强靠在床角的靠柱上睡了一会儿。
宁衍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黏腻的要命,外头天光大亮,看来早就过了早朝的时候了。
“陛下醒了?”宁怀瑾轻声问。
宁衍眨了眨眼睛,视线在宁怀瑾身上扫了一圈,见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套衣裳,就知道对方大概是一晚上都守在这。他心里拧着劲儿的发酸,只心尖儿上隐秘的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甜来。
“皇叔一晚都没睡啊。”宁衍轻声说,他的声音还有些哑,不像往日那么清爽,稍稍压低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认真。
“抽空小睡了片刻。”宁怀瑾摸了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要不要唤太医。”
宁衍摇了摇头,拉过宁怀瑾的手,攥在手里摩挲了下。宁怀瑾愣了愣,总觉得宁衍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划过了他的掌心。可那感觉太细微,细微到一瞬而逝无从分辨,宁怀瑾也没在意,只当是不小心蹭到的。
“我没事了。”宁衍眨了眨眼睛,颊边一只酒窝若隐若现,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浓稠的桃花蜜:“皇叔熬了一晚上了,快回府歇一歇,要是累瘦了,以后可不敢劳动皇叔了。”
宁怀瑾不知道他怎么忽而转了性,明明昨天还是一副撒娇讨宠的小孩子模样,今日就变得这样懂事了。
只是宁衍对付宁怀瑾总是有一手,虽然宁怀瑾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在小皇帝连撒娇带保证的连环妙计之下,还是稀里糊涂地被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宁怀瑾前脚刚一出门,宁衍的表情立马就沉了下来,他沉声唤道:“何文庭——”
“奴才在。”早就候在一边的内侍总管走出来,低声道。
宁衍从床上坐起来,扯了扯卡在脖子上的领口,伸手拉起了一边的帷帐。
何文庭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宁衍沉着一张脸,手指正无意识的在被子上敲着——宁衍不笑的时候,竟然跟宁怀瑾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又不太一样。宁怀瑾的漠然是对旁的并不在意,可宁衍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去。
“朕病着的时候,有什么消息么。”宁衍问。
“回陛下,旁的倒没什么。”何文庭忙低下头:“只是太后派人来了一次,说是要给您送些补身的药膳。当时王爷在您殿中,叫人瞧见了不太方便,于是奴才做主替您拦了。至于旁的……王爷的车架昨夜早早地停去了临华殿,今早才又驾过来的,对外只说王爷留宿宫中,只是清早出宫前再来看望陛下一回。”
“嗯。”宁衍应了一声,何文庭办事他是放心的下的,也不必过多吩咐。
“不过太后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宁衍敲被子的手突然停下:“朕记得朕的小库房里有一只雨打残荷的青玉香台,你去找出来,并那盒西域进贡的沉凝香一起给太后送去,就说是朕孝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