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华十五年三月初九,谷雨,宜嫁娶。
世人曾说过,七王爷宁越这个命格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却总是阴差阳错,与权贵之路差上一星半点,生在帝王家既幸也不幸。
不幸是因为他生的时日实在尴尬,因着年幼,帝位的好处一点没捞着。可若说幸,倒也在此处,他年幼不懂事,从明理开始就知道坐在帝位上的合该是他六哥哥,于是从不生什么旁的念想,安分又知礼,所以反倒跟宁衍相处得不错。
这些闲言碎语的,宁越也听过一二,只是都未曾在意。
对他来说,权贵二字不过是束缚枷锁,实在没什么意趣。他胸无大志,自认只要能闲散富贵地一辈子,拿着俸禄安安心心地享乐,就已经知足了。
可连宁越自己也没成想,他命里“阴差阳错”了一辈子,却偏偏在他最在意的地方“阴差阳错”地合了他的意。
最初知道宁衍退婚舒秋雨时,宁越有那么一瞬间是狂喜的,可紧接着,那股喜就被更大的忧吞没了。
——宁衍为何要退婚?退婚之后,可允许舒秋雨自许人家?
宁越这辈子从来没像那段时间一样绞尽脑汁地揣测过圣意,他那时候在家几乎要把脑仁想破了,把宁衍的性子反过来倒过去地琢磨了许多遍,生怕他此举中有什么深意。
好在后来舒秋雨受封内司女官,才让宁越松了口气。
但是对宁越来说,舒秋雨是他少年绮梦中惊鸿一瞥的仙子,他对她心生爱慕,却不敢贸然打扰。
彼时宁越已经长大许多,朝中诸事和人情世故也隐隐明白了许多,他心里清楚,就算是宁衍一时不娶舒秋雨,那舒秋雨也不是旁人能够觊觎的。
先不说她身为内司女官手掌权柄,就只因她曾经与宁衍有过婚约这一点,宁越就不能贸然与她扯上关系。
否则说得好听是情难自已所以越矩,说得难听了,便有勾结之嫌。
在这天下里,男子总是更多便利,旁人不会说越小王爷胡闹,只会说舒秋雨狐媚。
宁越拿舒秋雨当心尖上的月神,自然不肯将此脏水泼到她脑袋上,于是只想着歇了心思,只见她一辈子平安喜乐也就罢了。
只可惜,他这点微末的愿望也没达成。
朝中事风云变幻,舒家本就是大厦将倾,可偏偏舒清辉一叶障目,非但不肯及时收手,反而变本加厉。
宁越看得心焦,暗地里差人提点过两次,可舒清辉自己困在往日的荣光里疯了魔,不肯承认自己不如舒川,以至于一意孤行,最终覆水难收。
舒家一朝落魄,舒秋雨也跟着从云端跌进了泥潭,从京中人人称赞的“舒家大小姐”变成了罪臣之女。
但好在,宁越还有法子救她。
宁越无数次地庆幸过,好像他人生前十几年的无数次阴差阳错,都是为了这一刻来的。
若是今日他手里掌管权柄,亦或是身处高位,那宁衍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他往舒秋雨之事中插上一点手。
偏偏他是个毫无出息的闲散王爷,偏偏他是朝中内外最没存在感的那位宗亲。
幸好,幸好——宁越想。
其实舒秋雨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入了宁越的眼,好让她在没了家世荫封之后,还能被宁越这么惦记着。
舒家一招落败,满盘皆输,输得彻彻底底。君威如雷霆万钧,直将舒家拆得七零八落,舒秋雨虽不觉得怨恨愤懑,却也心有余悸。
是以宁越第一次正式登门向她求亲时,她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臣女出身罪臣之家,虽陛下宽厚,得以高抬贵手,准许臣女戴罪立功,但臣女已是惭愧至极,不敢肖想其他。”舒秋雨说:“越小王爷正当盛年,日后该有更好的姻缘相配才是。”
宁越当时站在二门外,与舒秋雨之间隔着一道月门。他分明已经长大了,可一见着舒秋雨,还是会转瞬间变回当年那个迷路的幼童,笨嘴拙舌的,说什么都好像不对。
他没跟舒秋雨说他进宫求宁衍求情的事,也没再多说什么爱慕之言,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马鞭挂在一旁的树梢上,然后冲着舒秋雨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舒秋雨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却不想越小王爷人不大,却长性,从那以后便三不五时地就差人送些小玩意来,只说是给她解闷来的。
宁越无疑是想娶舒秋雨的,从当年九曲长桥上那一眼开始,宁越就再没走出那个春天。
可他不想以权压人,更不想趁着舒府没落来威逼舒秋雨,于是只咬着牙恪守礼节,除了三不五时地进宫去烦宁衍之外,倒没敢在舒秋雨面前露了什么端倪。
可舒秋雨到底也不是个泥巴做的人,宁越这样见天地围着她打转,她也不是一点不动容,天长日久间,态度难免松动许多,人也生出了几分真心情谊来。
崇华十四年的夏天,越小王爷终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先去偷偷摸摸地跟宁衍打了招呼,然后带着纳采礼登了舒府的门。
舒府没有长辈,就只剩下舒秋雨一人撑着,所以虽然于理不合,但也只能舒姑娘亲自出来招待。
宁越的礼数量中规中矩,既不华丽,也没有太多排场,只是按照亲王妃的惯例,满满当当地摆了一院子。
舒秋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对她来说,宁越肯真的娶她做正室,就已经是她的福分了,没得在礼单上挑拣什么在意不在意。
然而越小王爷似乎不这么想,他捧着个盒子站在最前头,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指,生怕她觉得自己唐突。
“舒姐姐,毕竟有你父亲的缘故拦在前面,有些事我也要给皇兄面子,不好做得太张扬了。”宁越忐忑地看了一眼舒秋雨的表情,小声说:“不过你放心,虽然皇兄不许我入赘,但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若你肯点头嫁我,从此以后,咱们王府就只有你一个主母,我不纳妾,也绝不收什么通房美姬,以后王府的什么东西,是我的就是你的。”
舒秋雨微微一愣。
她是没想到宁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是——
“小王爷。”舒秋雨认真地道:“你也叫我一声舒姐姐,便应该知道,我比你大上好几岁。今日你见我心生喜欢,可来日天长地久,我迟早有容颜老去的那一天,到那时你若后悔,恐怕你我都会白白错付光阴。”
“我……我以后,一定像皇兄对皇叔一样,对你也好。”宁越说。
他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完后自己也懊恼地皱了皱眉,只觉得宁衍说得是没错,他真是没出息,若是这样连句求爱都说不明白,以后怎么让舒秋雨放心依赖他。
于是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满院子的下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推开三步远。
“其实那些东西都不要紧,都是份例的东西。”宁越说着将手里的盒子往舒秋雨那边递了递,小声说:“这才是我想给你的,舒姐姐。”
舒秋雨不解其意,她疑惑地看了宁越一眼,然后伸手掀开了盒盖。
——盖子中装着一朵干枯的桃花。
这朵花显然干枯已久,也不知道宁越是怎么保存的,还能勉强看出花朵的原貌。只是脆得十分厉害,仿佛碰一碰就要掉渣。
舒秋雨疑惑道:“这是……?”
“这是我初见舒姐姐时,留下的念想。”宁越说:“我其实也……也爱慕你许多年了。”
那日舒秋雨走后,宁越鬼使神差地又绕回那片湖边,然后将那朵桃花从水面里捞了出来。
他寻花的时候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此举为何,只知道随心而为,于是就这么干了。
舒秋雨尚不知那一天的自己究竟在宁越心里留下了何等印象,但她心里明白,错过了宁越,恐怕她此生也再寻不到良人了。
宁越虽然年轻,但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舒秋雨的心思。但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只要舒秋雨点头,往后天长日久的,他总能让她放下心防。
宁越求娶舒秋雨的心思早已有之,聘礼早就预备在了府中,只等着舒秋雨点了头就送来。
他二人的婚期是宁越亲自去求宁衍定的,就定在谷雨那一日。
那日恰巧下了一场绵绵春雨,不大,也无须撑伞。宁越骑着马,在细雨如丝中将舒秋雨从舒府迎了出来,娶回了自己府中。
娶了个罪臣之女,几乎等同于宁越仕途无望,那日婚宴有些冷清,除了亲近之人之外,宁越并未给朝臣多下帖子。
宁衍也没亲自来,只有宁怀瑾上门送了份礼,喝了一盏酒便走了。
前头宴席散的早,宁越也没喝多少酒,回房时还是神智清明的。只是当他见着身着喜服的舒秋雨时,还是难免看得痴了。
世人皆说他糊涂,被个女子迷了心窍,从而自断前程。可宁越却觉得,这样的所谓“前程”,他断得很欢喜。
比起鲜花锦簇烈火烹油般的一生,他宁可像现在这样,拉着自己心上人的手,与她赏景看灯,看四季轮转,花开花落。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心有顾虑。”宁越借着一点酒劲,大胆地说:“舒姐姐,我承认,我在这个关口娶你,也是有想要离开朝堂之意——但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说过的话也都做数,以后不管外头怎么样,咱们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选今天成亲,也是想告诉你,秋雨二字萧索,但有了我就不怕了。”宁越小声说:“我会像今日一样,好好珍重你,爱护你,叫你往后的日子,都如春雨般潇洒快活。”
“从今往后,我们还有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