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被明亮的火光晃了下眼,微微拧着眉,难受似地偏了偏头。
“……什么?”他茫然地问。
宁铮本以为拿住了他们的把柄,宁怀瑾投鼠忌器,他自然有的是时间来休养生息,慢慢打这个翻身仗。可谢珏和宁怀瑾仿佛压根不在乎宁衍一样,居然说动手就动手,还动得轰轰烈烈毫不遮掩,要不是有宁衍的授意,宁铮死都不信他们有这个胆子。
宁铮恨得眼睛都红了,狠狠将人往地上一搡,冷声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宁衍受伤的右手磕在冰凉的地面上,疼得他一个激灵。
几天不吃不喝下来,他早已经脱力,勉强用手肘支着地面,半天才艰难地爬起来。
宁衍握着自己受伤的手腕,虚弱地抬了抬眼睛,说道:“三哥说什么,朕不明白。”
“你不明白?”宁铮冷笑道:“你以为本王顾忌诏书,就一定要留着你的命?既然宁怀瑾非要赶尽杀绝,那本王干脆杀了你,也算是够本了。”
宁铮说着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配剑,直直地指向了宁衍
与此同时,暗处的影卫皆在转瞬间抽出了靴中的匕首反手握在掌心,微微躬下身,只等着宁衍一声令下,便出手取人性命。
可宁衍什么都没说,他微微仰着头,任宁铮用剑尖抵着自己脆弱的咽喉。
“这些日子,三哥的手段可是一刻都没停,现在怎么反过来向朕兴师问罪。”宁衍说着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勉强坐起了身体,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借着这个姿势看着宁铮。
“三哥就算要杀朕,好歹也要找个名目出来吧。”宁衍说:“……总不会是你越想越气,留着朕碍眼吧。”
“宁怀瑾在前线出兵了。”宁铮一字一顿地说。
宁衍有片刻的怔愣,仿佛他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但紧接着,他就垂下眼,盯着剑身上的血槽笑了笑。
宁衍笑得很轻,似乎不像是在高兴,反而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意味深长。
“今天几号了?”宁衍问。
“六月初二。”宁铮说。
“那朕就不意外了。”宁衍说。
“既然如此,就麻烦陛下跟本王走一趟了。”宁铮将“陛下”两个字咬得很重,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知道看了陛下在阵前,恭亲王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本王一马。”
宁铮说着一挥手,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便一窝蜂地涌进屋里,想要去解挂在墙中的锁链。
“三哥不能杀朕,也不能带朕去前线了。”宁衍目不斜视地与宁铮对视着,平静道:“否则三哥会后悔的。”
宁铮已经不想再听他说的话了,怒气冲冲地吩咐道:“动作快点。”
“朕出发前,给皇叔留了一封手信。”宁衍接着说:“看现在的场面,他似乎已经拆开了。”
这就是宁铮不得不听的事儿了,他咬了咬牙,在心里短暂地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宁衍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
他心里隔着一杆秤,秤杆两端摇摆不定,宁铮狠狠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多疑占据了上风。
“都先滚出去。”宁铮恨声道。
那锁链嵌得很深,侍卫们正拆到一般,闻言赶忙停了手里的动作,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
“……你留什么了?”宁铮问。
宁铮话刚问出口,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但他又不敢真的相信,宁衍当了十年皇帝,还真的天真如斯,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旁人。
“朕留有亲笔信——龙嗣年幼,不堪大任。国无储君,若此行出了意外,则传位于恭亲王。”宁衍言简意赅地说:“望皇叔善待朕子,勤政爱民。”
宁铮踉跄了一步,手抖得差点拿不稳剑。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这种鬼话?宁铮不可置信地问:“你会留这种诏书?是嫌死的不够快?”
宁铮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给自己壮气势,好让自己别相信一般。
宁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亲笔信一式三份。”宁衍说:“一封在宁怀瑾手里,一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送到了帝师江晓寒手里,还有一封——”
宁衍略顿了顿,说:“出征前,被朕压在了太庙的香炉之下。”
“你疯了?”宁铮惊疑不定地问。
“现在就看三哥相不相信有这封信了。”宁衍说着将手上的锁链撩起来,摊在宁铮面前,面色淡淡地说:“若是三哥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压着朕去前线叫阵了。”
宁铮很想不相信,但他说服不了自己。
宁衍为宁怀瑾干出的出格事已经太多了——不肯娶妻,不肯选秀,明知蒋璇有问题还将她留在身边以致身中寒毒,冒险亲征不说,居然还跑来前线给宁怀瑾“报仇”。
宁铮不知道宁怀瑾究竟有什么值得宁衍疯魔的,但饶是他再觉得离谱,他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涉及宁怀瑾,宁衍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何况只是托付身后事这点“小事”。
宁铮几乎要将牙根咬出了血。
宁怀瑾在前线动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以为这是宁衍着意安排的后手,却没想过黄雀在后,他这糊涂弟弟也被人算计了。
他现在不能杀宁衍了,甚至也不能带他去前线。宁铮想,宁怀瑾必定是已经瞧见了那封手信才会起兵,这天下没有哪个皇亲对皇位没有非分之想,宁怀瑾平白无故得了个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死死咬住才怪。
宁怀瑾现在本就占着平叛讨贼的理,出兵也是名正言顺。所以大可以接着这个机会剿灭叛军,或逼着宁铮杀了宁衍,或叫宁衍不知不觉地“意外”身亡,死在战场上。
到时候,骂名都是宁铮这个乱臣贼子的,宁怀瑾只要装腔作势地哭两声,懊丧几天,便能欢天喜地带着宁衍的手谕,名正言顺地回去登基。
宁衍这点糊涂心意一直是宁铮和阮茵紧抓不放的软肋,宁铮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朝一日,会被这条“软肋”给反将一军。
“朕已然沦落到如此地步,接下来如何,都看天意了。”宁衍说:“无论是谁赢谁输,对朕来说,去前线和留在这没什么两样——不过三哥也不必保有指望,就算你将朕留下,朕也不会拿出诏书。”
“他如此对你,你居然还保着他?”宁铮问。
“他是朕心爱之人,朕自然要保着他。”宁衍油盐不进,活像是个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
宁铮恨得眼都红了,手指紧紧地捏在剑柄上,恨不得一剑结果了宁衍算了,省的他这颗心大起大落,再三被人往绝境里逼。
“那你还阻止本王做什么。”宁铮道:“你既然这么情深似海,不如本王带你去阵前见见宁怀瑾,了了你这辈子剩下的这点心愿。”
宁衍知道他不过是色厉内荏,在强做气势罢了。宁铮若是肯留着自己的性命,以后还能以“正统”来要挟朝廷,令宁怀瑾无法登基。可若他真敢带自己走,那阵前会出现什么就不一定了。
在宁铮心里,宁怀瑾“趁火打劫”的名头已经坐实了,所以他绝不敢将宁衍送到宁怀瑾面前,去冒失去唯一筹码的风险。
但宁衍深知什么叫点到为止,他不能再逼迫宁铮了。宁铮现在的理智只剩最后一线,若他再火上浇油,恐怕宁铮就没法冷静下来思索利弊了。
于是宁衍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垂下眼,一副消极抵抗的模样。
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现在还不到绝境。
“若你真像你自己说得那样情深似海,无怨无悔,你又为何阻止本王带你去前线。”宁铮说:“你怕什么?”
宁衍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微微怔愣一瞬,随即难堪地别过脸,不再看宁铮了。
“你不肯跟本王去前线,就是怕见着宁怀瑾。”宁铮收剑入鞘,说道:“你见到景湛的时候倒没这样逃避,换成宁怀瑾时反而觉得接受不了了——怎么,是没想过他会对你的性命置之不理吗。”
“别说了。”宁衍低声喝道。
他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刃薄薄的剑,轻轻一碰便会折断,却还要硬装出一副锋利模样来,好显得自己没那么不堪一样。
宁铮仔细地端详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痛恨和不甘的端倪来。
“这天下,你我兄弟再怎么争,终归是自家人窝里斗,没得平白无故便宜了旁人。”宁铮缓缓说:“本王还是会给你个机会——若你愿意拿出诏书,本王便留你一条性命,给你手谕傍身,令你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宁衍依旧没有说话,似乎是已经破罐子破摔,没什么所谓了。
宁铮没法跟他多费口舌,前线战机转瞬即逝,他还不到能被宁怀瑾肆意踏平的时候,怎么也能在这浅塘里多扑腾几圈,硬拽下几个人一起陪葬。
他说着扬声唤了声来人,又将宁衍重新锁了回去,然后自己退后了一步,站到了门口,当着宁衍的面对看守的侍卫吩咐道:“若前线传来消息,庐州府失守后寻不到本王的踪迹,那便不必犹豫,当即杀了他,不可留有后患。”
宁铮说着转过身向外走去,跨出房门时脚步略顿了顿,侧过脸瞥了一眼宁衍,缓缓道:“若你改了主意,随时唤人就是——只不过,你可得早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