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中,宁怀瑾的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在这样近乎本能的情绪浪潮里发现了一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自己”,也在一种猝不及防的冲击下,被迫面对了他一直以来都极其逃避的问题。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答应宁衍的,宁怀瑾近乎木然地想。
若说他是因为不舍得宁衍自苦,所以宁愿“舍身”侍君,那别说宁衍如何,就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这无疑还是将宁衍视作一个吃不到糖果的任性孩子,是将他的脸和感情一起往地上踩。
可若是说他真的也在不知不觉中倾心宁衍——
宁怀瑾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打住了思绪。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回想起现在已经不是之前可供他纠结困苦的那一年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宁衍要回应他的心意,便不能再像那样糊里糊涂地逃避下去——这已经成了他必须正视的问题。
于是宁怀瑾咬着牙闭了闭眼睛,逼迫自己想了下去。
若是他真的喜欢宁衍……宁怀瑾想,那之前的所谓“约法三章”,不过就是他成全自己最后名声的遮羞布,他明明本质上跟宁衍并无不同,早已在心里埋下这样惊世骇俗的背德种子,却还左遮右掩,甚至想用宁衍的主动来遮掩自己的心意。
宁怀瑾心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深重情绪忽然像是有了破口,如泄洪的潮水一般滚滚而去,将他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脆弱堤坝冲得四分五裂。
宁怀瑾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玲珑的背影,片刻后,他忽然无师自通了什么,精准而无误地从那浪潮中捞起一缕极细的丝线,在浓重而粘腻的浮沉中辨认出了那东西的模样。
我是在嫉妒,宁怀瑾想。
他整个人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一片冰凉,南方湿冷的气息顺着他的呼吸侵入他的身体,无孔不入地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宁怀瑾试着动了动发麻的指尖,只觉得连手脚都仿佛在这样冷冽的寒冬里僵住了。
不远处的侍女们似乎也觉得玲珑在这样的天气下久站不妥,于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由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出面,凑到了玲珑身边说了两句什么。
宁怀瑾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看见玲珑点了点头,有些吃力地直起了身子。
她身子微微侧过了一个弧度,似乎是想要离开,宁怀瑾不知缘何心虚得很,生怕她看见自己,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想要往后面躲。
宁怀瑾慌乱之下也没注意身后的情况,等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身后是假山时,他的重心已然挪到了后撤那只脚上,收不回来了。
他本已经做好了撞上硬石的准备,却不想刚刚退了半步,就撞在了柔软温热的什么上。
一双手紧接着从他腰后伸过来,护了他一把。
宁怀瑾的神经绷得厉害,压根没看清身后是谁,整个人一个激灵,反应颇大地躲了一步,警惕地回过头来。
“皇叔。”宁衍温声道:“是我。”
若是在平常,宁怀瑾一定会发现宁衍的不对劲——这样冷的天,他没有披大氅,也没有带着手炉,只穿了一件略厚的棉衣。而且他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声音也有些不稳,伸过来的那只右手正在微微发抖。
但宁怀瑾现下心乱如麻,别说注意这些毫末小事,就连宁衍是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都忘了问。
宁衍看起来倒是对他这样反常的反应不以为意,他往前走了一步,极其自然地拉近了和宁怀瑾之间的距离,重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这个姿势和昨夜有些相似,宁衍从身后圈住宁怀瑾,将下巴搁在了他右侧的肩窝上,双手从腰间环绕过来,握住了宁怀瑾的手。
“皇叔的手怎么这么冷。”宁衍轻轻笑了一声:“我还指望皇叔给我暖手呢,怎么你现在比我还不如了。”
宁怀瑾没有说话。
他的心正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却并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
慌乱、不安、不满和对未知痛苦的逃避交杂在一起,让宁怀瑾很难像平时那样自然地开口回应宁衍。
他甚至在宁衍一口一句“皇叔”里非常不合身份规矩和体统地想——你怎么当着玲珑的面能这样亲密地抱着我呢。
抛开其他所有的不谈,直到此时,宁怀瑾才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并不愿意跟女子一起分享宁衍。
这不仅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可供宁衍挑选的其中之一,也觉得自己在无形中用更加卑劣的手段夺走了一个女子的丈夫——他不愿意、也无论如何不肯做这样的事。
宁衍在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抵触,他更紧地收紧了手臂,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宁怀瑾身上。
少年人身量抽条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已经长得比宁怀瑾还要高了,两只手环抱过来的时候,能轻而易举地将宁怀瑾拢在他的怀里。
宁怀瑾垂下眼,发觉宁衍的手正拢在他的手背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看起来很有些安抚的意味。
宁衍的手指修长白皙,比起宁怀瑾布满了琐碎血咖的手来,显得更加养尊处优,仿佛一个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但宁怀瑾知道,这双手能下棋画画,也能搭弓射猎,这么多年来,宁衍就是靠着这双手,硬生生托着朝政和江山往前走。
——他早长大了,宁怀瑾想。
宁衍似乎也没有等着宁怀瑾开口的意思,他微微抬起头,就着这个姿势顺着宁怀瑾的方向往前看了看,正好看到了玲珑的半个侧影。
玲珑正在跟侍女说些什么,侍女摇了摇头,硬是把手炉塞进了她的手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宁衍收回目光,在宁怀瑾耳边笑道:“孩子不是我的。”
“不对……”宁衍顿了顿,接着说:“应该说,玲珑根本就没有孩子。”
“是我的吩咐,叫她做戏给外人看一看。”宁衍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解释,可语气又太过轻描淡写,反而像往日里闲聊时与宁怀瑾互通消息一样:“先前没告诉皇叔,吓到你了。”
宁怀瑾那些蔓延泛滥的情绪像是瞬间被拦腰截断,他整个人顿时一愣,问道:“什么——”
“皇叔是不是吓着了。”宁衍亲密地就着这个姿势歪过头看着宁怀瑾的侧脸,他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方才皇叔是不是以为那是我的孩子了?”
宁怀瑾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跳奇快无比,他后怕似的深吸了口气,极轻地嗯了一声。
“什么感觉。”宁衍语气温和地问:“难过吗,恨我吗?觉不觉得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一边对你情深似海,一边又去宠幸身边的女人。”
宁衍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难听,宁怀瑾听得眉头紧皱,下意识便想摇头,叫他不要这样贬低自己。
可宁怀瑾还没来得及动弹,宁衍就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皇叔可要想好了再说。”宁衍说。
宁衍面上依旧含着笑,可那笑意却不像平日里那样纯粹,他半垂着眼睛,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虽然语气依旧温和,但宁怀瑾与他日日相处了十年,对他了解颇深,很容易便在那语气里听出了些反常的味道来。
“我这样轻易地跟皇叔说实话,是为了叫你不要为了误会而难过。”宁衍说:“我不想用这样的误会来试探皇叔的心意,所以才把一切和盘托出。”
“但这不代表我想听皇叔放心下来后,有心权衡的敷衍之词。”宁衍说。
宁衍温和的语气略略收敛,里头掩藏着的锋芒便轻而易举地刺破遮蔽的外衣显露出来,刮得人心神震颤。
宁怀瑾忽然想起这个语气为什么熟悉了。
往日里在朝中,也难免少不了一些尸位素餐之徒,看着宁衍年轻,便想在些不重要的小事上糊弄他一番。
这些事宁衍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却要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掰扯清楚。宁衍甚少真的发怒,大多只是这样,含着笑多问两句。
帝王威仪,通常不在天子之怒中,也不在权柄威势下,而正是在这样的细微之处,只需要略略显露一二,便能叫人不可招架。
宁怀瑾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宁衍。
是那个在高台金座上坐了十年的帝王。
而他平时见到的那些,已经是一个剥去帝王外衣,只面对着心上人的宁衍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人,变得眼明心亮,洞察世事。许多事或许他心里早已一清二楚,端看他想不想拿出来计较。
宁怀瑾清楚的明白,而现在就是他想要“计较”的时候了。
“或许我方才说得太露骨了些,皇叔不好回答。”宁衍“善解人意”地自己将那话收回来,缝缝补补,补得委婉了些:“那我换个问法,方才那一刻,皇叔误会玲珑怀了我的孩子时,是否并不因我后继有人而开怀,反而失落、不甘、失望透顶。”
“皇叔好好想想,再说是或不是。”宁衍又软下语气,甚至还在宁怀瑾耳边轻轻地笑了两声。
“毕竟——”宁衍有意拉了个长音,笑着道:“欺君可是大罪啊,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