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因为宁衍事先便说了要一切从简,所以场面办得并不太大。
除了晨起的祭年之外,宫中的午宴也开得很早,宁衍陪坐了一会儿,该赏的赏了,该夸的夸了,又带着宴上的重臣意思意思看了会儿歌舞,便在彼此心照不宣下推说酒醉难受,早早退了场。
今年除夕,宗亲们不在大宴之列,要等到初一初二才会分批入宫请安。阮茵不在宫中,宁衍少了许多应付命妇之类的琐事,所以等做完了宫宴,他便没什么事情要操心了,整个人都闲了下来。
以往每年过年,上午祭年,下午开宴,总是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别说是偷懒,就是坐下来歇会儿都难。好在今年因战事免了许多面子上的东西,闲暇之余,宁衍也能松口气,好好琢磨琢磨“过年”事宜。
虽然往年宁怀瑾除夕夜也大多会被他软磨硬泡地留在宫中过年,但今年却不一样,宁怀瑾好容易搬进宫,宁衍有心要私下里好好给他热闹一番。
午宴上宁衍走得早些,宁怀瑾却不好跟他前后脚离开,又在宴上陪了有约莫一个时辰,才动身从临华殿那边绕了个原路回紫宸殿。
宁怀瑾当初在朝上冠冕堂皇地说完那番“肺腑之言”,没过两天就大包小包地搬进了宫。他名义上是住在临华殿,然而进宫后连临华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何文庭客客气气地连人带东西“打包”到了宁衍这。
但宁衍做事仔细,已经先前将宫内的人从上到下梳理了三遍,留下的都是嘴严乖巧的心腹,一个个恨不得当值时把眼睛耳朵都扔在外面,绝没有敢跟外头走通消息的。
饶是如此,宁衍依旧不大放心。当初在南阳府假死的“玲珑”换了张脸,改名叫“晨露”,像秦六一样被宁衍调到了明面上,替他管着紫宸殿内外这些侍女。
有何文庭和她在,现在宁衍宫里说句铁桶都不为过。
宁怀瑾回来时,宁衍已经换了一身轻软的便服,正守着个熏炉烤手,他膝上窝着一团白花花的什么,远远瞧着像是个大毛绒球。
“怎么才回来。”宁衍摆弄着手里的暖炉,正将香片往手炉缝隙里塞,听见他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郑绍辉被他们拖着敬酒,我给他解了个围。”宁怀瑾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脸,说道:“那边方才散席,前些日子下了雪,路上还滑着,我将几个岁数大的老臣打点好了才回来的。”
“辛苦皇叔了。”宁衍终于成功地将香片塞进了加热的铁片上,笑着放下手里的银钎子,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说道:“除夕嘛,他们难免忘形一点,方才席上要不是我躲得快,恐怕他们得挨个敬上一轮酒。”
宁衍说话的功夫不免动了动身子,窝在他腿上的那只大毛球似有所觉,慵懒地打了个滚,露出了一点粉嫩的耳尖。
宁怀瑾这才发现,这是出征前宁衍总抱在怀里那只小貂。
当时那貂瘦瘦长长,加上尾巴也不过小臂大小,结果在兽坊养了两年,现在简直令人刮目相看,瞅着比暖手的套筒小不到哪去了。
“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宁怀瑾奇怪地问。
“这怎么能不抱回来。”宁衍拎起小貂在他面前晃了晃,狡黠地眨眨眼睛:“这可是咱儿子,论先来后到,阿靖还得管它叫哥哥。”
宁怀瑾:“……”
那小貂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闻言歪了歪脑袋,还冲着宁怀瑾舔了舔爪子。
宁怀瑾:“……”
恭亲王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句话简直没有一个字儿正经,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是好。
“别傻站着了,怀瑾。”宁衍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个一人份的位置,然后拍了拍身侧,说道:“过来喝口茶,醒醒酒,下午少歇一会儿,今儿剩下的功夫都是咱俩的。”
明明这句话听起来正经了点,但宁怀瑾还是微妙地觉得后背一凉,不免多看了宁衍两眼。
其实也不怪他多想,实在是……实在是宁衍有时候胡闹起来没个分寸。
宁怀瑾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人的缘故,宁衍不开荤则以,一开荤惊人。加之偏偏赶上年关休沐,他闲暇时间颇多,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缠着宁怀瑾,宁怀瑾每次出门,还得绞尽脑汁地想半天理由,才能从他的“魔掌”下脱身。
榻上那么大个地方,坐六七个人都绰绰有余,但宁怀瑾还是照着宁衍的意思,走过去坐在了他挪出来的那个空隙里。
何文庭替宁怀瑾端了清茶和茶点过来,又将他手里微凉的毛巾收走,然后才冲两位主子笑了笑,告退了。
“方才你退席之后,越小王爷还抓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宁怀瑾笑了笑,说道:“话里话外打听你的意思呢。”
“问我有什么用,有这个功夫,不如往舒家多跑两趟。”宁衍以手做梳,理了理小貂刚才揉乱的毛,感慨道:“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天才算是能过个安稳年。”
宁怀瑾喝了口茶,闻言偏头看了看他。
宁衍拢着手炉,坐没坐相地歪在一边,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宁怀瑾却知道,这个“安稳”说来轻松,实则是他殚精竭虑十多年才换来的。
宁怀瑾心疼他辛苦,歪过去亲了亲他,然后从碟子里捻了块云片糕给宁衍。
“以后就好了。”宁怀瑾说:“臣会陪着陛下的。”
说来奇怪,以前宁衍最不耐烦听宁怀瑾嘴里什么“君”啊“臣”的,然而现在大约已经是真的互通了心意,彼此间再没什么隔阂不安,以至于他现在听着宁怀瑾说这样的话,都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旖旎感。
“那可好。”宁衍凑过去从宁怀瑾指尖叼走那片云片糕,笑眯眯地说:“前几天,五哥进宫来,跟我说了说皇陵督造的事儿——唔,工司那边出了图纸,我过几天也拿给皇叔看看。”
宁怀瑾闻言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宁衍虽然年纪轻,但到底都登基十年了,准备起来也无可厚非。
“陛下是要交给宁辞办?”宁怀瑾问。
“总得给五哥找个差事。”宁衍说:“想来想去,这差事既体面又不累,还有各司帮衬着,正好。何况五哥是个稳重人,想来不会办不好。”
“确实,宁辞踏实稳重,应该会尽心尽力。”宁怀瑾说:“只是图纸给工司看就行了,给我看做什么。”
“这话问的,真是好新鲜。”宁衍好笑地看着他,说道:“好像等到百年之后,皇叔不睡在那似的。”
宁怀瑾:“……”
大过年的说什么百年之后,也就宁衍这个百无禁忌的能说得出口。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过了年再提这事儿也是一样的。”
“好好好,不提不提。”宁衍支着脑袋笑道:“说点好听的……皇叔快去换身衣服,趁着天还早躺一躺,不然等入了夜事多,困了也没得睡。”
宁怀瑾一听他这个话茬,就觉得似乎他还有安排。而且看他跃跃欲试的这个模样,八成也不是什么守岁看灯之类的平常安排。
宁怀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宁衍只笑而不语,催促他去早些休息,眼瞧着是不准备提前告诉他了。
宁衍要是想瞒着什么,那是任谁软磨硬泡也问不出来的。恭亲王无法,也只能顺着他。
然而宁怀瑾万万没想到,等他一觉睡醒,等着他的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惊喜,而是两套近乎“朴素”的便装。
“……出宫?”宁怀瑾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
“不好吗。”宁衍已经换好了衣衫,正拎着外套在宁怀瑾身上比量,随口道:“今天是除夕,街上没有宵禁,出去转转不是很好,省得总拘在宫里,人都拘傻了。”
宁怀瑾:“……”
“可是……”恭亲王艰难地说:“这京城,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当然不会有贼子作乱,安全得很。”宁衍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才要出去玩耍一番呢。”
恭亲王默然已对。
他说的是安全问题吗!堂堂京师,天子脚下,扔块石头出去都砸到朝中官员,宁衍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出去逛夜市,不到明天早上就得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然而不等宁怀瑾委婉地表达一下不妥,宁衍便像是失了耐心一般,亲自抖开外衫,笑眯眯地去“服侍”宁怀瑾穿衣。
宁怀瑾哪能真让他伺候,连忙推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已经半推半就地收拾好了。
“这就对了。”宁衍满意地说:“当初在南阳府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过。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在外面,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名不正言不顺……对我来说,只有回到京城,回到咱们家来,我才觉得是堂堂正正的。”
“咱们家”这三个字听起来普通又寻常,却像是一个极细的牛毛针,轻轻刺了下宁怀瑾的胸口,拨得他心弦轻轻荡了荡。
“所以我当时就在想,无论在外面做了什么,咱们回家也要一样的。”宁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