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秋雨在宫里一呆就是十天。
这些年来,舒家一直将舒秋雨当做未来国母培养,才情不说,也养了舒秋雨一身的好眼界和傲气。
她以陪伴太后的名义入宫,便也真的不琢磨其他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仁寿宫里,很少出门。除了偶尔陪着太后抄抄经,做做礼佛的功课外,她就像是个透明人,太后若不传召她,她便不会乱走,更妄论去给宁衍请安。
舒清辉对她此次入宫倒很是看重,还为她带了一小袋金瓜子让她用来打赏宫中的下人,只是舒秋雨自从入了宫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沉甸甸的一小袋子金瓜子一次都没用出去过。
只是她尚且沉得住气,身边却有人比她更急。
这几日,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常常出宫,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舒秋雨心里大略有个盘算,于是也很少过问,大多都是主仆间心照不宣地敷衍过去。
只是这日一大早,舒秋雨的大丫鬟之一银杏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桔梗一人在殿内伺候着。
舒秋雨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银杏呢?”
“出宫去了。”桔梗不敢瞒着舒秋雨,说:“是老爷传话进来,让奴婢们去外头见见他,想来是要问问小姐最近的情况。”
舒秋雨心知银杏跟她母家常有联系——想也知道,她现在这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做派与舒清辉交代的不合,银杏会去通信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舒秋雨只能装作不知,照常洗漱收拾过后用过早饭,只待在仁寿宫的偏殿,接着绣她的那副凤穿牡丹。
直到过了晌午时分,银杏才回来。
她回来时,舒秋雨刚刚用过午膳,内侍监的人正替她收拾着桌面,将剩菜和碗碟装在食盒里准备带走。
舒秋雨坐在桌旁,正用玫瑰水漱着口,余光见着银杏从门口进来,也未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银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直打鼓,连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走上前去接过了小宫女手里的茶盏痰盂,伺候舒秋雨漱口。
当着宫里人的面,舒秋雨没给她身边的大丫鬟没脸,从她手里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
漱完口,舒秋雨也未多停留,起身往屋内去了。
她上午绣到一半的绣图还挂在绷子上,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用以挡灰。舒秋雨自己去屋角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坐回绣绷前,掀开了盖在上头的白布,捻起了扎在布上的银针。
她全程不发一语,表情也是淡淡的。但银杏和桔梗从小跟着舒秋雨一起长大,哪能看不出来舒秋雨这是生了气了。
银杏对着舒秋雨这模样有些心虚,连忙从身后扯了扯桔梗,用眼神示意她帮自己说两句话。
桔梗满脸为难,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有些难办。
“小姐。”等到内侍们退了出去,银杏才硬着头皮走上去,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舒秋雨,低声说道:“老爷在外面问咱们的情况呢。”
舒秋雨半俯着身,正在专心致志地绣着凤目,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银杏苦着脸看了看桔梗,又看了看舒秋雨,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跪下来,将这封信放在她理好的丝线旁边。
舒秋雨扫了一眼那信上的字迹,发现是舒清辉亲自写的。
舒秋雨明白,论规矩来说,整个舒家都得听舒清辉的。别说银杏和桔梗两个小小的侍女,就是舒清辉传信要她去见,她也不能不见。
但知道是一回事,心气不顺是另一回事。只是舒秋雨到底不想为难个小丫鬟,于是叹了口气,自己开了个话头。
“父亲找你说什么了?”舒秋雨问。
银杏见她肯说话,松了口气,忙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问了问姑娘的近况,只是问得有些细致……”
银杏越说越小声,后面的话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尊重,银杏不太敢说。
“是问我有没有见着陛下,有没有多在太后面前尽孝,是吧。”舒秋雨倒没这个忌讳,淡淡地接道:“或者问得再主动一些,是说我有没有主动去给陛下请安,太后是否向陛下引见我了,对吧。”
银杏生怕她生气,小心地瞥了眼她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父亲在着急什么。”舒秋雨说着放下针,拿过丝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接着说道:“我也明白,母亲为我求进宫的恩典是为了什么。”
舒秋雨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漠然,桔梗听得心中一惊,忙走过来亲近地跪坐在舒秋雨另一边,干巴巴地劝道:“老爷也是为了姑娘的前程着想。”
“是为了舒家的前程着想。”舒秋雨说。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生怕她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觉得家里是要拿她换前程。
但紧接着,舒秋雨又说道:“可是父亲这样做没有错。我也是舒家的一员,先有舒家的前程,才能有我的前程。舒家是托着我的底,也是托着姊妹兄弟们的底,我们若不为了家里想,日后便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银杏被她这一句停顿吓得大气不敢喘,现下听她如此明白事理,不免得拍了拍胸脯,后怕地抱怨道:“姑娘说话怎么大喘气,吓得人家心怦怦直跳。”
“但是父亲打错了主意。”舒秋雨说:“陛下对我无意。”
舒秋雨这句话说得很笃定。
明明是在说儿女情长的话,她倒半点不见羞怯之心,仿佛只是说了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说的这样大方,银杏反而听得愣了愣。
桔梗不太爱听这样的话,连忙出口维护道:“怎么会呢,姑娘不要想得这样悲观,姑娘这样好,全天下有谁会不喜欢。”
“就是。”银杏回过神,连忙附和道:“姑娘才情相貌样样都好,陛下怎会不喜欢。或许是陛下年龄还小,压根不知道情爱是什么滋味,等到以后跟姑娘相处久了,自然就会喜欢了。”
银杏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何况老爷不是说了,陛下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不高兴朝臣们逼他太紧,所以才这样反对大婚,才不是对姑娘……”
舒秋雨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拍了一把她的手,小声呵斥道:“快住口,陛下也是你能编排的?”
银杏这才想起这是宫墙里,保不齐就隔墙有耳,一时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捂住了嘴。
“只是……”银杏也有些委屈,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只是,只是老爷着急也是应当的。姑娘明明被招进了宫,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前些日子先帝忌辰,前头都在饮宴,偏满宫像是忘了姑娘这个人一样。”
“老爷也说了,明明召姑娘进了宫,便是有意,哪能这样总受委屈。”银杏说:“不然日后大婚,如何镇得住下人。”
舒秋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冬月十六那天是先帝忌辰,也算是宫内的大日子,要合宫去祭祀饮宴,太后过了午时便出了门。
只是那日太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未曾召舒秋雨一起,像是混忘了这么个人,将她扔在宫里整整一天。
舒秋雨倒也安分,无人传召便待在屋内,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门。
舒清辉为人臣子,后院这点事儿他有时候看不清楚,可舒秋雨却看得分明。太后虽然召了她进宫,但用的名目却跟宁衍没扯上任何关系。这明摆着只是顺手一帮,如果成那自然好,未来皇后还能承她一个人情,但如果宁衍就是没这个心,太后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但这些话舒秋雨没法说给舒清辉听,她那父亲对后院之事从不上心,也看不起这些弯弯绕绕。如果说了,舒清辉只会觉得是她自己无能。
舒秋雨将目光从银杏身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在屋内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窗下的暖炉上。
那暖炉上头烘烤着一小块压扁的香片,乳白色的烟雾未曾像普通熏香一样散在风里,反而烟雾下行,顺着工匠雕好的凹槽倒流下来,如同流水般在香炉外圈绕了几周,最后没入了炉身内。
“不会有大婚的。”舒秋雨收回目光,说道:“陛下再怎么年轻,做事也不会过于任性。所以他摆明了对我无意,不然不会这么多日对我不管不问。”
银杏听她这样说,有些没了主见,问道:“那……那陛下为何要同意您入宫?如果陛下不中意您,当初在太后召您入宫时就该阻拦啊。”
这也是舒秋雨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与舒清辉那样自得的态度不同,舒秋雨对情绪的感知度要比他父亲敏锐得多,她一直觉得宁衍迟迟不肯大婚是有缘由的,但她毕竟从未见过宁衍,自然也搞不清这缘由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舒秋雨摇了摇头,说:“陛下的心思难猜,我也猜不到。”
“那姑娘应该怎么办?”桔梗问:“要不传信给老爷,就说实在不成,劝劝老爷算了吧。”
“也不成。”舒秋雨说。
“哎呀,怎么什么都是不成。”银杏顿时急了:“那姑娘要怎么办才好。”
“因为父亲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舒秋雨说:“何况,虽不知陛下默许我进宫是为什么,但想来陛下是有陛下的盘算。这是件好事,说明陛下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既然如此,那我们等就是了。”
“等到什么时候啊。”银杏小声说:“难不成要一直等下去?”
一旁的桔梗显然也赞同银杏这句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舒秋雨自己也显得有些为难,她抿了抿唇,沉思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等到陛下生辰,若是还未有消息,我便去求见陛下……到时无论如何,都有个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