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瑾几乎没听过宁衍用这种生疏的称呼叫过宁宗源。
其实宁怀瑾很了解宁衍,他幼年时被惨死在面前的宁煜吓到了。是以虽然不怎么喜欢宗亲们,但也不是个冷漠的人。别说是宁宗源,就是阮茵宁铮之流,他也从来都是“母后”“三哥”一样的称呼。
但今天他似乎真的被宁宗源这种万事皆能算计且都算计成功的模样伤到了,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提起宁宗源时也很是疏离。
宁怀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宁宗源就是这种人,他十好几年之前就知道,现在要安慰也说不出什么,难不成要说“别怕,反正他已经死了”吗?
宁怀瑾只能无言地陪他坐了一会儿,中途叫何文庭送了点热腾腾的点心进来,可惜宁衍心情不佳,什么也没吃。
宁衍在阮茵那时尚且能端着八风不动,可回来后,心里却百转千回地说不出滋味。
先前猜到他和宁铮这一战是宁宗源故意为之时,宁衍其实还没像今天这样多想,他当时只觉得这也没什么,做父亲的生前没来得及一手调教自己的儿子,于是觉得不放心,留了个陷阱来磨砺孩子,宁衍不觉得奇怪。
哪怕是宁宗源这手段偏激又狠心,宁衍也觉得没什么。毕竟皇家子弟,大多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但今日从阮茵那回来,他却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口子,凉风无端端地往里面倒灌,吹得他浑身冰凉。
他蓦然有一种整个人都在操纵下的错觉,仿佛宁宗源人虽然已经魂归九天,却依然在暗处看着他一样。
舒秋雨是,宁铮也是——那之后呢,他是就这么赢了,还是宁宗源还有后手等着他。宁衍不得而知,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发慌,一时间像是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悬在了不上不下的境地里,分不清他这十年来到底是在“做”一个好皇帝,还是在被宁宗源“算计”成一个好皇帝。
宁衍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觉得他那些可引以为傲的“功绩”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仿佛为此自得的自己也跟着成了个跳梁小丑。
他心乱如麻,又怕影响宁怀瑾,于是也没提留宿的事儿,跟宁怀瑾一起坐了一会儿,便叫人送他回临华殿了。
宁怀瑾也觉得这时候叫他自己静静也好,于是也未曾说些什么,只临走前跟何文庭吩咐说若是宁衍情况不好,就随时去叫他。
好在何文庭那边一直没来,宁怀瑾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宿,等到紫宸殿那边来了消息说陛下睡下了,才敢自去歇息。
第二日早朝时,宁怀瑾还留意观察了下宁衍的脸色,发觉他神色尚可,没什么疲累伤怀之色,便放下了些心。
宁衍离京两年,终于复朝,场面自是极大无比,殿内殿外乌泱泱站了上百号人,几乎是有资格面圣的都来了。
宁铮的事不必宁衍亲自讲,之后自有大理寺张贴公文。今日上朝,不过是论功行赏,顺手敲打剩下的朝臣,场面大是大,却委实有些无趣。
在前线搏杀过的几位将领自不必说,宁衍借着军功,将当年谢永铭的一品护国公重新还给了谢珏。
郑绍辉也授了四品宣威将军,年后便会动身前往西北联防府,入军戍守边疆。虽一时不是主帅,官职也不高,但明眼人大概都看得出来,这郑绍辉已然搭上了东风,成了宁衍身边的亲信,只等历练着攒攒军功,就好替宁衍接掌西北联防府了。
宁衍倒是没多给宁怀瑾什么封赏,只是授了他禁军指挥使一职,将整个禁军都丢给了他管。
原本的禁军指挥使则以“护卫皇城有功”的名头升了一级,平级调去了安庆府,收拾当地府军和九江府的封地军。
其他官职或升或降,宁怀瑾先前都跟宁衍一起商议过,唯独禁军指挥使这件事宁衍一点风声也没透露过,差点打了宁怀瑾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通常而言,除非朝上缺人,否则宗亲们大多不在朝中担任要职,宁衍忽然扔过来一个这样重的差事给宁怀瑾,这于理不大和。
但堂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年轻气盛,又刚刚平叛归来,正是腰杆铁直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朝臣敢在这个关口触他的霉头。
宁怀瑾自己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驳宁衍,于是这事儿也就顺理成章这么定了下来。
因为宁越的缘故,宁衍并未在朝上直言舒家的过失,而是只提了一嘴舒家与宁铮有过勾结,而具体罪名则交给了大理寺查办。
但蒋璇毒害圣上之事铁板钉钉,宁衍不想让外头传些宫内的风言风语,于是对外只说蒋璇未曾得手就被发现了。
饶是如此,蒋璇这个皇妃也再做不下去,好在宁衍当初就没打算真正留她,只给了口头上的名分,宗庙未上,册封礼也没行,废起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阮茵的人正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也不会说他此行哪里不妥。
除此之外,江凌深入敌阵这事儿不能细说,于是宁衍也只说是她是阵前救驾有功,收了她做义妹,以皇姓为封号,封长宁公主。
宁衍还记得在安庆府时江凌跟他说过的“愿望”,于是将自己做皇子时用过的一块麒麟佩给了江凌,叫她往后放心大胆地去“奉旨”游历江湖。
江凌对此倒颇为欣喜,小丫头高高兴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问江晓寒:“父亲,那我以后若是玩儿得兴起不记得回家,走在半路上没盘缠了,是不是可以进当地府衙去支领?”
江大人无奈至极,倒是宁衍哈哈大笑,连声说是。
宁衍赏罚明晰,朝臣们或升或降都有名目,一桩桩事出有因,极其妥帖,宁怀瑾当时只觉得他一晚过去,已经不再执着宁宗源的事儿了,可后来几天小心瞧着,却发现还是不行。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事情忙乱非常,阮茵启程去往皇寺,大理寺也意思意思查完了舒家,给了个章程出来。说是舒家上下罢官免职,男丁流放西南三千里,女眷流放八百里,林林总总算下来,只有先前被从家谱上划走的舒秋雨逃过一劫。
这些事大多由内阁经办,宁衍只负责最后点头。
宁怀瑾这几天未曾出宫回府,依旧住在临华殿,偶尔去紫宸殿见宁衍时,也经常能看到他对着那只装着先帝遗旨的木盒发呆。
宁怀瑾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不大行,有心想找宁衍好好说说,可奈何他刚刚接手禁军,不但要职务交接,还要在短时间内熟悉禁军的内情和宫城内外的部署,整个人恨不得一拆两半地用,连上朝的时间都没有,实在腾不出手来,只能琢磨着等忙过了这阵再说。
今年宁衍虽然免了万寿节,但这两年来积压的百官考绩等事还是乱糟糟忙成一团,内阁和前朝几乎一刻不得闲,每日内阁的烛火都能燃到子时。
大理寺查办了舒家,舒家这一溜空出的缺便要找人顶上,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忙得江晓寒也是脚不沾地。
以至于宁衍回京后过了足有四五天,他才想起一桩事来。
宁宗源当初驾崩之前,曾留给他一封不许宁怀瑾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的圣旨,江晓寒之前算了算宁怀瑾的岁数,发觉他今年正好过了三十岁生日。
那这圣旨按理来说就没什么用了,可毕竟是先帝亲笔所书,江晓寒自己不好处置,就只能交还给宁衍,让他是销毁也好深藏也罢,怎么都他说了算。
江晓寒进宫时还想着,左右宁衍和宁怀瑾的事儿现在已经是铁板钉钉,这圣旨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差别。他只要进宫走个过场,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就齐活了,却不曾想宁衍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老师说什么?”宁衍愣愣地看着他手里那卷封好的圣旨,语气显得有些飘忽,又问了一句:“您说这是什么?”
“是先帝的遗旨。”江晓寒说:“先帝曾有言,令恭亲王三十岁前不得成家娶妻——若臣没记错,恭亲王今年已过了三十岁整的生辰,这封遗旨上书的条件已经达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先帝亲笔所书,臣不敢善留,所以请陛下做主。”
宁衍没说话,他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般,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饱满的墨汁挂在笔尖上将坠不坠,危险地悬在干净的宣纸上方。
江晓寒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了宁衍。
然而宁衍神色怔愣,脸色也有些发白,江晓寒皱了皱眉,觉得他这个反应似乎不大对。
“陛下——”江晓寒担心地唤了他两声:“陛下?”
宁衍猛然回过神,他执笔的手一哆嗦,笔尖上那滴墨珠顿时落了下来,砸在宣纸上,将这半封奏折都毁了。
宁衍这才如梦初醒,他草草地放下笔,示意何文庭去接过东西来。
“老师——”连宁衍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皇叔自己知道这件事吗?”宁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