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秋雨其实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宫的一天。
舒家落难,家里老小流放的流放,离京的离京,连舒川原本挣下的老宅都被封了,门口贴着厚厚的两层封条,一把大锁挂在上面,任谁都能在上面看到“有罪”两个大字。
舒秋雨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逃过一劫,但历经此事,她也明白,有些事不是想不通就能有解释的,舒清辉入狱后他们父女两个曾经见了一面,只可惜相顾无言,彼此一坐一站,一个牢里一个牢外,一扇铁栏横在眼前,两人谁也没说出话来。
舒清辉已经老了许多,短短两年间,他看起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眼里那种胸有成竹的光亮已经消失不见,哪怕是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瑟缩。
舒秋雨倒是没怎么变——亦或者说,从当初被迫离宫之后,舒秋雨身上那点“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便如日出后的雨露,转瞬即逝了。
她就像是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喜怒不显。
舒府落难,舒家大小姐也从原本金尊玉贵的云头上滚落下来。她身上的衣裙有些旧了,很明显能看出浆洗过的痕迹。头上原本雅致金贵的钗环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只成色略差的白玉簪。
舒秋雨不大清楚时至今日舒清辉有没有后悔,有那么一瞬间,舒秋雨其实很想问舒清辉,他有没有半刻想过当初应该听她的劝说。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最终还是没有问。
当初她既然没有跪在家祠拼死劝说舒清辉,那今日也没必要做这个事后诸葛亮。许多事当时若是说了,那是悬崖勒马,但现在却已经为时已晚,说出来不过是平添指责,毫无意义。
舒清辉自觉求的是舒府的荣华富贵和百年安稳,舒秋雨不能说他错了,但也从头到尾不觉得他对。
儿女不言父母过,直到最后,舒秋雨也不过是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舒家流放,舒秋雨莫名其妙地被划到了旁支逃过一劫,她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情状,但也大概能猜出这是宁衍自己的意思。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舒秋雨突逢剧变,再进宫时,连心境都与从前大不通了。
曾经的舒秋雨是名门贵女,进宫是拿着帖子名正言顺地来,可今日她只能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还是宫中的内侍见她身边无人,才给她拿了一把伞。
外面天光大亮,俨然已经早过了宁衍起身的时辰,舒秋雨心里不大清楚是不是宁衍要故意晾着她,于是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安生地在殿外等着。
宁衍这里规矩大,没吩咐时,几乎听不见一声杂响,舒秋雨伞打得很低,她垂着眼看着脚尖前的一小片空地,不断地看雪花堆叠上去,渐渐积成了一层薄薄的雪。
落雪打在伞上的声音很轻,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听得久了,似乎连心也能一起静下来。
——不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舒秋雨想。
好在宁衍也没让她等太久,半个时辰后,殿门终于打开,宁衍身边的大内侍何文庭走出来,走到舒秋雨面前意思意思地冲她行了个礼,说话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
“舒姑娘,陛下传您进去。”何文庭说。
舒秋雨略略抬高了伞沿,看了何文庭一眼,略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她将伞还给那个小内侍,低声道了谢,然后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转而随着何文庭进了殿。
因为免了早朝的缘故,宁衍今天未着朝服,而是穿了身轻软的便服。他浑身上下没带什么零碎的物件,只带了一块素简的玉佩,长发束起一半,瞧着有些慵懒。
屋里暖意如春,香炉里的香片从浓郁的龙涎香换成了不知名的草木香料,闻起来清新淡雅,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甜香。
宁衍手里拢着一个精巧的手炉,面上带着笑意,舒秋雨在进门时飞速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今天心情出奇得不错。
甚至于舒秋雨都奇怪了一瞬,心说他在高兴什么。
但很快,舒秋雨就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心说不管如何,总不会是因为见个罪臣之女高兴。
她上前几步跪下,以额触地,给宁衍见了个大礼。
“舒秋雨见过陛下。”她说。
舒秋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自称“臣女”还是“民女”,只能抹掉前缀,只提自己。
“嗯。”宁衍说:“起来吧。”
宁衍没说赐座,舒秋雨也不意外,她站起身来,等着宁衍的下一句开场白。
何文庭去而复返,给宁衍手边换了盏热腾腾的牛乳茶,宁衍伸手摸了摸杯壁,掀开茶盖抿了一口,旁若无人地吩咐道:“进去给皇叔也添一杯热的,他不爱甜的,给他换碧螺春,茶点要细软些的……唔,配个千层糕好了。”
宁衍不在意,何文庭也似乎短暂地忘了屋里还有舒秋雨这个人,忙道:“明白,陛下放心。”
何文庭说着又退下,然而舒秋雨心里却久违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宁衍一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叫你来,可知道是为什么?”宁衍恰时开口道。
舒秋雨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从刚才那句话里拔出来,谨慎地道:“不知,舒家犯下如此弥天大罪,陛下肯放民女一马,已经是陛下开恩,民女不敢再揣测圣意。”
“舒家落到今日,皆是你父亲一念之差,一步错步步错的缘故。”宁衍说:“你也算是旁观至今了,可觉得有什么警示吗。”
“家父贪恋权势,忘了臣子本分,这才做出这等祸事来。”舒秋雨苦笑道:“其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家父能早些想开,或许舒家会就此落败,但好歹一家人其乐融融,也不至于骨肉分离,天涯远隔。”
“……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舒秋雨说:“此事正如当头棒喝,叫民女谨记于心,但也仅能做个教训而已了。”
“若朕给你个机会,叫你还能把舒家老宅挣回去呢。”宁衍说。
舒秋雨顿时愣住。
她有想过宁衍叫她来是为什么,有可能是为了询问舒家的事,也有可能是为了太后,但她万万没想到,宁衍不曾问话也不曾赏罚,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民女……不明白。”舒秋雨艰难道。
舒秋雨是真的不懂,她这些日子被关在家里,虽然对外面的消息不大灵通,但也听说了,宁铮在狱中暴毙,阮茵自请修行,朝堂上换水一般地换了一茬人,桩桩件件雷霆手腕,全都是出自面前这个漂亮的少年。
舒秋雨甚至觉得,他似乎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他坐在龙椅上,已经居高临下地把他们一个个都看透了。
“舒家起于舒川,败在舒清辉手里,这是舒川教子不当,本来没什么冤枉的。”宁衍说:“但偏偏舒川又教出了一个好孙女,这倒是让朕有些不舍得了。”
舒秋雨胸口里那颗沉寂的心突然扑通通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缩紧了手指,心里却不大敢相信,总怕自己会错了意。
“舒清辉既然能干出这种事,就说明其实有些皇室秘辛不必朕讲,你也能知道。这很好,朕也不想多费口舌。”宁衍说:“朕有话直说,朕与恭亲王的事,之后是要缓缓告诉朝堂中人的,但绝不是现在,或许也不是未来十几二十年之内。朕不想让他累着,既要管前朝的事,又要忙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所以朕想找个放心的,替朕和他分分忧。”
舒秋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没想到到了今天,宁衍居然还能想起她来,其实他并不缺心腹,肯递过这一枝来,无论是为了什么,舒秋雨都不能不领情。
“当初内司你管得很好,井井有条,人也本分。”宁衍说:“加之你现下无根无基,若是要用你,朕很放心。”
“陛下的意思是——”舒秋雨欲言又止。
“朕的意思,是叫你官复原职,重新替朕掌管内司。”宁衍缓缓道:“当然,能不能将舒家老宅重新从朕手里挣回去,就要看爱卿自己的能耐了。”
对舒秋雨来说,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甚至这不但是个馅饼,还是个能让她吃一辈子的馅饼。
但天大的好处到了面前,舒秋雨反倒有些疑惑。
“恕民女大胆。”舒秋雨又重新跪下来,说道:“民女是罪臣之女,不知为何陛下还敢托此重任。”
“因为有人要保你一把。”宁衍笑道:“朕回京那天,宁越亲自来求朕,问朕能不能放你一马——”
“为什么?”舒秋雨又问。
“因为他说他心悦你。”宁衍说:“为此,他说他甘愿入赘给你。”
有这么个情深义重的人在背后保着自己,舒秋雨本应该觉得欣喜若狂,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事儿实在令她没什么实质感,自然也没什么欢欣感。
归根结底,大约是因为她与宁越并没有见过几面的缘故。
“那陛下大可以将臣女送入王府,随便做个妾室也好。”舒秋雨说。
这才本应是宁衍因做的事情,既不伤了兄弟情分,也不必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心烦。
“确实。”宁衍撸下了手上的手串,缓缓道:“朕心里还有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