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买书的孩子刚刚还在讨论这本书。据说有人曾写信询问这位作家, 为什么新书的名字叫《今天》？他说，因为我们生活在今天。”
克里斯汀随口说着笑谈，梅森怔怔地看着画面中的两人,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可无论怎么努力回想，他始终找不到熟悉感的缘由。骑士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还想去其他地方找找吗？”
梅森回过神来, 用力地点头：“嗯！”
他们买下了这本书, 重新踏上了旅程。
一个红发女孩走出处铁匠铺，脸上满是汗水。亚麻发色的孩子问她：“你知道谁是国王吗？”
“哦, 谁知道呢。或许是掌管炉子的神明？希望他能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铁匠。”
她对梅森笑了笑，门后传来声音：“芭芭拉, 快来帮忙！”
女孩忙道：“我这就来！”
一对亲密的夫妇手牵手在街头散步，听到问题, 女人含情脉脉地看向丈夫：“他就是我的国王。”
“那你就是我的皇后, 亲爱的苏菲亚。”
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有些太过肉麻, 梅森落荒而逃, 撞到了路边停着的天马。
它和克里斯汀的天马很像，同样洁白如雪，正懒洋洋地咀嚼着什么。年迈的骑士站在马旁说着什么，天马拍打着翅膀, 一副坏脾气的模样。当梅森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听到侧面的小门刚好打开。
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 看到两人顿时笑开了花：“这不是小梅森嘛, 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要不要来我家吃点？”
老人显然十分喜欢孩子，竭力邀请两个人。梅森想起父亲的叮嘱, 坚决地摇了摇头
老妇人很是可惜：“好吧，下次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两人连声应了下来, 赶在老妇人改变主意前溜之大吉。出门后还能听到门内传来的声音：“霍索恩，叫孩子们来吃饭，不要再和那些小马驹玩了。”
“我小时候都是和天马一起吃饭的，那怎么能叫小马驹呢，那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你去不去？”
“去，去，这就去。你的吩咐我哪有不听的时候嘛。”
“......”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哪怕是倔强的老骑士，面对妻子仍是说什么听什么的软面团。
“你们终于回来了，艾布纳他们正在等你们呢。”
一进餐厅就看到两个男人在摆餐具。一个亚麻色头发，是他的父亲艾布纳。另一个金发蓝眼，传统骑士气质，是罗纳德。罗纳德听到声音本能抬起头来，看到克里斯汀时猛然睁大了眼睛，他瞬间挺直了脊背，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紧张。
艾布纳用力地拍了下他的后背，戏谑道：“知道你喜欢他，简直僵硬得像是块石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了美杜莎的石化术呢。”
...可来之前您也没说我的偶像会和我一起吃饭啊！
罗纳德难得对上司投去了控诉的目光，艾布纳权当没看到。
克里斯汀倒是接受良好：“你是达伯纳尔家的孩子吧，他们把你教得很好。”
罗纳德连声音都绷直了：“是的！家主大人一直很感谢您的指导，您是教导了达伯纳尔家的恩人！”
“好了好了，为什么非要站着说话？”法伊蕾尔抿唇而笑：“快坐吧，别让孩子等急了。”
女主人发了话，剩下的人不敢不从，按着位置坐了下来。
法伊蕾尔的手艺很好，土豆饼热气腾腾，表皮呈现出完美的焦黄色。放了冰块的红叶茶清冽爽口，这是一种类似柠檬香味的美味饮品。土豆炖牛肉火候恰到好处，用脆饼沾着粘稠汤汁放入口中，美味得难以想象。
骑士们饭量很大，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谈起来，梅森竖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据说王国南部的山谷封印了一条邪恶的巨龙，有不少人想去试试当龙骑士，当然，也有不少人想成为屠龙者。城里似乎新来了位半身人厨子，做饭非常好吃。海妖们近年来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了，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航运...
说着说着，他们的话题逐渐转到了梅森身上。
艾布纳喝了一口红叶茶：“梅森没给你添麻烦吧？”
克里斯汀笑着回答：“他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没什么辛苦的。”
艾布纳口头责怪实则高兴：“那就好，我一直担心这小子给你添麻烦，正打算等他回来后好好教训一顿呢。”
一行人享用了美味的一餐。艾布纳用餐巾擦了擦嘴，忽然想起什么：“今晚城里有庆典，想去玩的话注意安全。”
“好的，爸爸。”
梅森咽下牛肉，忽然问：“爸爸妈妈，罗纳德先生，你们知道国王在哪里吗？不是住在王宫里的那位，而是藏在城市里的国王陛下。”
法伊蕾尔想了想：“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王，为什么非要找他在哪里呢？”
艾布纳沉吟片刻：“你想当国王？这个有些难度啊，不过也不是不行...哎哟！你打我干什么？”
法伊蕾尔哼了一声：“听听你在说点什么，那是能在孩子面前说的话吗。”
罗纳德夹缝求生，靠谱地回答了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的答案。如果你找的不是王宫中的国王陛下，那么谁都可以是自己的国王。”
克里斯汀吃掉土豆饼，不忘补充：“虽说如此，你还是可以多走走多问问，毕竟听听大家的话总没错。”
好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梅森很听劝地采纳了大众意见。
吃完饭后，唯一的闲人克里斯汀当仁不让地继续担任监护人的位置，陪着孩子大街小巷到处转悠。被拦住的路人听到他的问题，也都全部回答了。
“国王在哪里？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或许正在某位贵妇的床上。”
“真正的国王在我的心里。”
“嗯...在高塔里？”
“这是什么问题？”
“国王正在王座后面数宝石呢！”
答案不一而同，克里斯汀陪着梅森用一下午逛遍了整座城市。渐渐的，孩子不再问“国王在那里”了。
他看到恋人们相拥，孩子们嬉闹，母亲和父亲细声慢语地说着话。
他看到老人顺着海边漫步，向仍旧年轻的精灵同伴露出微笑。年轻的吟游诗人唱着歌，引来人鱼侧耳聆听。
他看到酒馆里点亮炉火。士兵们嘻嘻哈哈，矮人们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理论起他们的火炮绝对不比机械城的差。半身人顶着一大筐蔬菜，惊呼着“让一让！让一让！”，歪歪扭扭地冲进去厨房。
待夜幕降临，城市重新变得喧闹。各式各样的摊位布满大街小巷，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上街头，讨论着今晚的庆典。两人顺着人流走到广场，水晶喷泉喷出漂亮的水花。
所有人期待地抬起头来，灯光将整座城市照得通明。就连最闹腾的孩子都安静地等待着典礼开始，向日葵似的脸庞追逐着天空中的星星。
“三、二、一，预备——”
魔法师们站在城墙上，黑色的长袍引来人们尊敬的目光。无论何时，魔法的力量都如此神奇。他们精准地挥动魔杖，同步念出咒语。
“伟大的魔法女神，您是智慧的象征，请赐予我操控烈焰的力量。火之一芒·爆裂光团！”
一团团火球冲向天空，炸成璀璨的火光。炼金术师们不甘示弱：“快把东西都拿过来，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立刻有学徒端着箱子小跑过来，将箱子里的炮弹一枚枚填充进火炮里。炼金术师们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眼中闪过满意的神色。
“加热腔炉！”
“锚定目标！”
“发射——！”
装填的彩色粉末在苍穹上随风炸开，绚丽的色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知是谁第一个欢呼：“王国万岁！”
剩下的人便笑着闹着，一同呼喊起来：“王国万岁！国王陛下万岁！美好的生活万岁！！”
沁凉的夜风吹过梅森的头发，这世界辉煌而美丽。
金发骑士从人潮那边走来，原本浩大的声浪在此刻显得分外遥远而模糊，孩子一时只听得到对方靠近的步音。
克里斯汀手里拿着两根拐杖糖。他来到梅森身旁，将其中一根递给他。
“摊主说孩子们很喜欢吃这个，我想你或许也会喜欢。”
“...谢谢。”
梅森伸手接过来。绚丽的烟花在头顶蔓延，细碎光粉汇聚成浩荡的星河，向远方无边无垠地延伸。
不知何时起，身旁欢呼的声音逐渐远去。在咬住拐杖糖的瞬间，所有记忆如潮水般回到脑海中。梅森下意识转过头，看到克里斯汀站在他的身旁，眼眸深邃平静。
青年看起来英俊温和，金发灿烂如阳光，容貌从几个世纪前就不曾改变。
梅森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想起了一切：“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最希望成为的人。”
【克里斯汀】微笑着望向他，蓝眼睛在夜色中波光粼粼。
“我是你对希望的概括，是你认可的引路人，是那些你最想拯救却无能为力的人，是你的悔恨，你的遗憾，你明知会发生却无法阻止的悲剧。这些情感汇聚在一起，最终以你认可的面貌浮现出来。”
“我就是你的渴望，梅森。”
渴望获得救赎所有人的力量，渴望幸福美好的未来，因为无力挽回那些已经结束的人和事，因此希望在梦境中赋予其完美的结局。
【克里斯汀】咬了一口拐杖糖，慢条斯理地舔净了指腹上的糖霜。灿烂的光辉映在他的眉眼间，四周寂静无声，偌大广场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两个在。
“你想要看一看这座城市吗？”
【克里斯汀】主动伸出了手。梅森犹豫了下，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每走一步，孩子的身形就拔高一点。没过多久，梅森就恢复了真实的模样。
克里斯汀带着他，他们在空旷的城市中漫步。
花店的门仍旧开着，仔细打理好的盆栽整整齐齐。老骑士的屋子里亮着灯，即便里面安静无声。摊位上的火炉滋滋冒着烟，正在切蔬菜的厨师没了踪影。烟花在天空中接连不断地绽放，尽管根本没有人点燃火炮的引线。
整座城市繁华、热闹，又孤寂、冰冷。
最后，他们又回到了广场，停在了喷泉前。
飘渺神圣的撞钟声从不知何处传来，不多不少刚好十二声。雄浑的钟声回荡在整座城市中，水晶喷泉闪闪发光。
坚硬的质地逐渐融化延伸，形成一座恢弘精美的门扉。门内倒映着城市的废墟与尸骸，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世界的真实与幻象相对而立。
【克里斯汀】神情平静：“时间到了。”
梅森“嗯”了一声，轻声重复：“时间到了。”
“要不要留下？”
【克里斯汀】歪了歪头，慢慢地说。
“只要你愿意留在这里，灾难就永远不会降临。时间将停留在这一天，水镜中的倒影永不消逝。一切痛苦烟消云散，你便是这里的主宰。”
少年沉默地看着他，后者从目光中得到答案，有些无奈地笑了。
金发骑士不再坚持，转而问：“你找到真正的国王陛下了吗？”
一个又一个人影从广场入口处走了进来。他们长着梅森熟悉的脸：国王、法伊蕾尔、艾布纳、阿美拉、皮卡...
他今天见过的所有人汇聚于广场中，他们同样温和地望着梅森，等待着答案。
在午夜十二点水晶门出现后，将真正的国王带到广场中，推进门内，就能得到国王的认可。
他问了许多人，得到了各种不同的答案。那么谁是正确的，国王究竟是谁，他在哪里？
梅森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滑过。那些他偶尔见过、曾经爱过、被迫别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全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仿佛真的有这样一段时光，没有黑雾的污染，没有悲伤和死亡，所有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仰头就会看到烟花绽放，星光流成夜晚的长河。
真好呀。
少年想。
这样真好呀。
他张开双臂，后退一步。在众人的注视下向后仰去，直直地跌进门内。
——国王是谁？
他是城市中唯一的幸存者，是留恋此处美好而不甘离开的亡灵，是囚禁于此处的执念。
是平凡无奇生活中忽至的阴影，是突如其来、击碎一切的命运，是被黑雾污染的灵魂，是构建成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
是不甘，是渴望，是孤身徘徊于孤寂城市中的悲叹，是世事变迁后、明知回不到故乡可仍想要回到过去的思念。
从一开始，他就在距离梅森最近的地方。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深爱的城市。
苍穹宛如镶嵌无数碎钻般的黑呢绒毯。夜色悄然覆在蜿蜒的屋脊上，远处家家户户传来饭菜香味。月光静静地洒在广场中央，这美丽的一幕倒映在少年眼中，宛如凝固于琥珀的蝴蝶。
门内的空气流出，化作冰冷的潮淹没了他。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梅森身上抽离。他的头发变得花白，身形变得佝偻，浑身伤痕累累，脸庞变了模样。
短短几秒钟内，梅森的样子已经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
同一时刻，【克里斯汀】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低沉的声音回旋在国王耳边，从容而温和。
“今天的感觉如何？”
被询问者凝视着沐浴在灯火中的城市，凝视着这副永恒的画卷。
他微笑着说。
“这是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