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完上午的课,沈满棠本来满心欢喜要去堆雪人的,结果一开书房门就看见傅君佩提着件他的棉服和围巾在外面候着。和先生寒暄几句后傅君佩便告知沈满棠要带他去和舅舅舅母吃中饭。
沈满棠当即不乐意了,耷拉着脸牵着金朝的手不肯放,“我和元宝说好了下午要一起玩雪的。”
傅君佩摸着儿子的脸,哄劝道:“小满乖,回来再玩雪好不好?舅舅舅母好不容易从天津过来,都很想见你呢。还有韫辉哥哥也来了,你们可以一起玩。”今早和金朝的谈话让她对沈满棠心怀愧意,便是说话都舍不得大声同他说。
“那我想让元宝和我一起去。”沈满棠退后一步,将金朝的手臂拢到怀里死死抱住,目光炯炯地和母亲对峙着。
“行,元宝,你也一同去好吗?吃完饭阿姨就送你们回来。”傅君佩如今对金朝说话都是愈发地客气了。一大早被金朝撞见那种事,又刚托人处理完Louis,几个时辰没见,当下她看到金朝的心情是又感谢又别扭。
“好的太太。”金朝感兴趣地挑挑眉。他们今天要见的人,上辈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看金朝也会去,沈满棠才不再抗拒,乖乖地套上母亲准备的衣服,还不忘叮嘱金朝去加件衣服。
“我们小满真是长大了,还会关心人了。看来你们相处的很好啊。”傅君佩对儿子的变化十分惊喜。
“你们都不陪我了,只有芦姐姐陪我,现在元宝来了,我当然和他最好了。”沈满棠忍不住抱怨道。
“是姆妈不好,姆妈今天下午陪你。”傅君佩满怀歉意地蹲下身,抚过儿子额前的碎发。
“你才不是专门陪我,你是去陪舅舅舅母的。”沈满棠转身跺脚,撒气说道。
“小满,是姆妈最近太忙了……姆妈下午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叮叮糖好不好。”傅君佩利诱道。
“好吧。”沈满棠听到有糖吃就不耍脾气了,还不忘叮嘱道,“给元宝也买一份。”
“好好好,也给元宝买。”傅君佩见孩子终于哄好了,这才站起身牵起沈满棠的手。
沈满棠一想到等会儿有糖吃就开心得不得了,下楼时牵着傅君佩的手一蹦一跳,还不忘转头和金朝描述叮叮糖有多好吃。
“小满,”大厅里传来沈沧低沉的声音,“好好走路。”
沈沧的声音不怒自威,沈满棠老实了,下了楼乖乖喊了声“二叔。”
“嗯。”沈沧的目光从报纸上离开,随意地回应了沈满棠一声,抬头注视着傅君佩:“你们去哪?晚上回来吃吗?”
傅君佩冷淡道:“我兄嫂回国了,我带满棠去见见他们。”
沈沧听后脸色变了,哼笑一声,不屑道:“你兄嫂这次是直接上门要钱了啊?沈泱留下的钱够你贴补娘家的吗?”
“这是我家的事,不劳二弟挂心,告辞。”傅君佩面色不变,拉过沈满棠就走。
待他们赶到礼查饭店时,傅家兄嫂已在客房内等待多时了。
开门的是个青年,年纪看着和沈沧一般大。傅君佩亲热地喊了声“哥”。
沈满棠谨记傅佩雯的叮嘱,一见到人就喊:“舅舅好。”
“诶,小满都长这么大了。”傅明玺一把将沈满棠抱起架在手臂上,示意傅君佩进门来。沈满棠挣扎了两下没反抗过,身子绷直着,以极不自然的姿势躲避和傅明玺的身体接触。
过了玄关,沈满棠便看见一位挺着肚子的妇人坐在沙发上给一个男孩喂食。他快速从傅明玺身上下来,缓了缓神,主动打了招呼:“舅母好,韫辉哥哥好。”
“诶,小满来啦。这孩子生得可真好,这眼睛,和佩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幼玉笑着站起身迎上来,摸了摸沈满棠的脸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寒暄过后才注意到屋内还进来了个孩子。傅明玺看看金朝简朴的穿着,笑道:“哟,沈家怎么还招童工呢?”
“嗨,这孩子是小满的书童,哥俩现在好着呢,上哪都要黏在一块。”傅君佩拍拍沙发示意金朝过来坐下。沈满棠比金朝反应还快,立马走了过去,硬要和金朝挨着坐。
待都坐定后,傅君佩先发话道:“兄嫂路上辛苦了,还没用午膳吧?”
“还没呢,韫辉喊饿,刚叫了点点心给他垫垫肚子,正好妹子你就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送餐上来。”金幼玉扶着肚子缓缓起身说道。
“诶,嫂子,还是我去叫吧。”傅君佩见状刚想起身去扶,就被金幼玉婉拒了。
“我去就好,你们兄妹俩这么久没见了,多聊会儿,我去去就回。”
金幼玉走后,傅明玺也拍拍儿子说道:“韫辉,你带两个弟弟到房间里玩吧,爹爹和姑姑有话说。”
傅韫辉点点头,拉住沈满棠的手把他往房里带。沈满棠挣开了手,又赶忙扯起金朝怕他落下。一进房间,金朝就赶忙把路上买来的叮叮糖分给两个小孩,自己则竖起耳朵听外面的谈话。
傅明玺:“佩儿,哥哥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都没能帮衬到你。这些年你一个人过的好吗?”
傅君佩:“哥,别说这些,我过的挺好的,沈家也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只管把满棠带大就行。你别操心我,我倒是想问你怎么突然带嫂子韫辉来上海了?是不是爹娘在天津出什么事了?”
傅明玺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没事,爹娘只是年纪大了身子骨弱,偶尔有些小毛病。前段时间他们还写信给我报平安了。现在就是不能自由出入,其他起居伙食方面都没被苛待,不过就是多用些钱上下打点。”
上辈子芦荟的死是金朝的心魔,因此自金朝发迹后,他专门请了侦探调查芦荟的死因。看过那么多搜集来的沈家相关的资料,他自然也是知道傅君佩娘家的一些事的。金朝仔细回忆才想起,傅君佩的父亲傅微彰是“辫子军”的头领,在辛亥革命前官至江南提督。革命后傅微彰与其率领的军队仍宣誓效忠清室,不剪长辫,自称辫子军,直到今年夏天起兵拥护宣统帝复辟失败。听傅家兄妹俩的谈话,傅家二老现在应该是被拘禁在了天津。
“那就好……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通知我,我还能早做安排,你们也就不用住饭店了,我让下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便是。”
傅明玺笑道:“就怕你张罗不是,我们住这儿就挺好的。上一次来这儿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年蔡道台给慈禧太后庆生,遍邀各国领事和富商在顶层大厅跳舞,好不风光。你当时还小,就只有我跟来了。我那时年纪小,都不知道丢人,上去就牵着法国领事夫人的手要人家带我跳舞。”
傅君佩听完打趣道:“打小你就脸皮厚。”
傅明玺不服道:“都说外甥像舅,照你这么说,小满这孩子脸皮也厚了。”
“去去去,小满可比你长得标致多了。”傅君佩故作嫌弃地推了下傅明玺的肩膀,二人说说笑笑,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
“佩儿……”傅明玺握住傅君佩的手,犹豫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找你,是有事想当面拜托你。”
傅君佩心中一紧:“哥,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我就直说了。”傅明玺深叹一口气:“你知道的,爹这些年为了扶持辫子军,把许多家产都变卖了。直到这次爹娘被困天津,我想要拿钱打点一二时才知,咱家除了南河沿的宅子外,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哥没本事,读了这么多年军校回来,因为爹的缘故,竟没有一个派系肯收我。这大半年来多亏你往天津汇钱,爹娘才没受苦。可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不想爹娘临老了还要这般受罪,更不想你嫂嫂跟着我受苦。”说着说着,傅明玺的眼圈禁不住红了。
傅君佩看在眼里,也心疼哥哥这些年受的委屈,她开口道:“哥,其实从小到大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你一个人十几岁便去了国外,力排万难也考上了两所军校。是爹糊涂,只想着让你回来帮他复辟大清,却从来没考虑过你的志向,连累娘和嫂嫂一同受苦。”
“人各有志,我虽然前些年一直不肯听爹的安排回国,但我不怪爹。只是可怜幼玉,怀着身孕还同我到处奔波,没个安生日子。佩儿,哥知道你在沈家不容易,但哥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次来是想找你托托关系,给我谋个军队职位。沈二爷人脉广,或许能有法子。我怕再坐吃山空下去,真要成变卖祖宅的罪人了。”
金朝估摸着后面就是些兄妹间嘘寒问暖的话,便没再继续听。他看向坐在贵妃椅上,正专注吃着叮叮糖的两个小孩。这家师傅的糖敲得太大块了,沈满棠没法把糖放进嘴里慢慢化,只好拿着一点一点地吮吸着。
“糖少吃点,等会牙烂了。”金朝附在沈满棠耳畔说道。
“最后一块。”沈满棠将糖拿出,露出一排小小的乳牙,笑着保证道。
金朝摇摇头,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吃糖。
“以后你的糖果店卖叮叮糖吗?”沈满棠又突然发问。
“不卖。”金朝上辈子的糖果厂确实没卖过叮叮糖。叮叮糖其实就是麦芽糖,一般都是街头小贩挑着扁担四处游走着卖,有人要买就用小铁锤敲打铁板切成一块块后再撒上些小麦面粉,倒是没有成规模地生产过。
不过虽然没人量产这种糖,但工艺上并不难,于是金朝说:“你喜欢吃,以后我给你做。”
沈满棠听后一喜,两眼亮晶晶地盯着金朝,伸出他的小拇指要拉勾。金朝伸出手,由着他拉上来。
旁边的傅韫辉看起来胆子很小,刚进屋时沈满棠好几次和他对视他都迅速地闪开眼神,进了房间也一直沉默不语,只安静地吃着糖。金朝心想,现在还真看不出来这孩子长大后会干出上辈子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