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常安和汪缘觉在护士的指引下匆忙赶到了十一号病房外,便见一贯衣冠笔挺的沈二爷如今只穿着单薄的衬衫马甲,头发凌乱地靠墙站着。
沈沧听见动静,微微站直了身,对他们颔首道:“辛苦你们来这一趟。常小姐,拜托你了。”
常安点点头,推门而入。病床上,傅君佩正安静地望着天花板发呆,连房内多了个人都没发现。
“佩姐姐,我是小安。”常安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听闻你病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傅君佩花了许久时间才将零碎的意识重新聚拢起来。她呆滞地转过头来看向常安,往日如盈盈秋波般的美目如今却似一潭死水般空洞,脖颈上被勒出的红印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常安心中一紧,抓住傅君佩的手落泪道:“姐姐,虽然自我成婚后,我们便很少见面了,但你当初帮助我与缘觉的恩情,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当年被迫嫁入江家时,我也和你一样想要寻死,还是你用自己的经历劝我向前看的。姐姐你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偏偏对自己这么狠呢?你有什么难处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但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傅君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很显然并没有将常安的劝慰听到心里去。
常安用手绢拭了拭泪,叹了口气又道:“姐姐,我昨日刚与江显荣签订了离婚协议。之前他不愿断了与我家的姻亲,刻意拖着不肯签字,还联合他那些狐朋狗友在外辱我名声。要不是有显颐插手,借她的名气为我赢得许多妇女报刊的支持,这婚我怕是离不成了。虽然为了不再与他无止境地耗下去,我既没争取到抚养费,也没留住孩子,但至少我能自由了。”
傅君佩一片死寂的心终于掀起一点波澜,她主动握住常安的手,说出了她自醒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小安,我真为你高兴。”
她的声音十分虚弱,沙哑的嗓音和脖颈的红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旁人,她刚从鬼门关口回来。
常安一刻也不愿再耽搁下去,她的语气急切极了,丝毫不似往日的轻声细语:“姐姐,我要和缘觉去欧洲了,你愿意与我们同行吗?”
“什么?”傅君佩慢半拍地疑惑道。她怀疑自己是脑子缺氧太久了才会把常安的话理解成那种离经叛道的意思。
“我向法院诉讼离婚的消息登报后,缘觉便联系了我……我们已经和好了。”常安说到这,还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此行去欧洲,是想要圆一圆未上过大学的遗憾。缘觉也很支持我,为了陪我一起,还和沈二爷提了离职。”
听到“沈二爷”三字,傅君佩的眼眸又暗了暗。虽然她醒来后并没有见到沈沧,但她知道沈沧一定就在门外。
“是沈沧让你来劝我的吗?他是想让我和你们一起走?”傅君佩不敢置信,强忍着嗓子的不适,心切道。
“是,今早二爷特意打给缘觉,让他联系我来医院和你说说话。”常安瞥了眼傅君佩脖子上的伤,心慌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到了这一步,或许暂时的分开反而能让你们理清对彼此的感情,你也能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
傅君佩迷惘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这会是沈沧的提议。若是换作从前,沈沧估计能把威胁恐吓的手段通通使个遍,再强行把她捆在身边报复。可现在,或许是被她的极端行为吓到了,又或许是真的无力再爱一个病态的她了,他竟肯放她走,还为她做好了周全的安排。而他出其不意的退让,也确实让她松了口气。
傅君佩释然地笑笑。她这辈子对不起太多人了,可昨晚阎王爷却不肯收她,难道是要她在人间还完债后才肯让她下地狱?可她如今顶着一颗空洞的心,又何来心力去补偿她曾经亏欠过的人?或许她真该如常安所说,去外面走走,把自己治好后再回来爱人。
傅君佩已经动心了,但她还是不免担忧起沈满棠来,因此询问同为母亲的常安道:“那你儿子怎么办?就留给江显荣吗?”
江显荣花名在外,不仅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还给她们每人都添置了洋房独住,孩子更是一窝接一窝地生,江家就是有再多家财也经不住他这么烧的。而他明明已经有这么多孩子了,却还是不肯让常安带走江珏,分明就是想要借此拿捏常安。而江珏小小年纪归了他,这辈子也算是完了。
常安蹙着眉头,痛心道:“从我提离婚开始,江显荣就把小珏关起来,不准我们母子相见了,我根本带不走他。但显颐让我宽心,说江显荣不过是一时拿孩子撒气,等我走后,他也就没心思再看着小珏了,到时候她会借机接小珏到身边抚养的。”
傅君佩抿紧双唇,摇摆不定。她昨晚已经在心魔支配下抛弃过小满一次了,如今清醒后还要再抛弃他第二次吗?她现在确实无法做到坦然面对沈沧,可小满毕竟不同,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这场闹剧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她放不下这个孩子。
“佩姐姐,你是在担心小满吗?”常安一眼瞧出傅君佩眼底的担忧,给她支招道,“你不像我,若是你要带走小满,我想二爷也不会阻拦的。”
傅君佩的眼中终于注入些神采。
她曾经很害怕这个孩子的到来,他的出生,全的是傅家从沈家捞钱的心,毁的是她在沈沧面前最后一丝尊严。而最可怕的是,这还不是沈泓的孩子。她的失误,让沈泓踏上了亡命的轮船,也让无辜的沈泱失去了爱人。
从知道有了沈满棠开始,她就在祈祷这个孩子不要长得太像沈泱,否则不仅是曹锦和,就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会放过她。
沈满棠出生后,如愿长着一张与她肖似的脸,瞒过了所有人。可她依旧夜不能寐。沈泱的性情最是阴鸷乖戾,他不会放过她的。
沈满棠每长大一日,她头顶上的那把尖刀就会下降一分。她开始不敢细看沈满棠日渐清晰的五官,也不敢听他奶声奶气地喊自己“姆妈”。
明明沈满棠刚出生被曹锦和抱走时她还哭得肝肠寸断,可把他接回来后,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无辜却随时可能会毁了一切的宝宝。
她开始难以忍受待在这个家的每分每秒,靠陪各家太太们打牌逛街来逃避与沈沧、沈满棠的接触。
可哪怕她是如此不合格一母亲,这个孩子却依旧爱她黏她,像个安琪儿一般惹人疼惜。自和沈沧重归于好后,她便抱着过一日少一日的心态,去尽力弥补沈满棠那些年缺失的母爱。可惜他们终归是母子缘浅,幸福的时光不过六载便被紧急喊停,甚至差一点点他们两人就要阴阳相隔了。
“你如果不方便和二爷提,我也可以代你去说,二爷现在就在门口候着。”常安捏了捏傅君佩的手,期望她能快些想开。
“别!”傅君佩急得喊出了声,虚弱的嗓子禁不住这么刺激便引发了一场剧烈的咳嗽,缓了会儿后她才接着道,“这事我得先问问小满。他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更何况跟着她这样的母亲,对他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傅君佩又想起沈满棠匆忙躲开她手时的动作,便更加难以向他启齿自己想要带他离开的念头了。
“也是,小满毕竟不是小珏这个年纪了。”常安在心中感慨,时间真的过得很快,曾经奶团子般的沈满棠如今也成长为一个小小少年了。
“姐姐,我等你消息。”常安见傅君佩的状态好了许多,便也放下心来,暗自庆幸自己没辜负沈沧的嘱托。她给傅君佩掖好被子,看着她睡着后才出了门。
门外,沈沧面色焦急地迎了上来:“怎么样?”
“二爷您不用担心,佩姐姐好多了。我估计她会同意跟我们一起走的,只是她眼下还有些顾虑,得等她病好了再去解决。”她又尽心宽慰了沈沧一番后,才与汪缘觉一同告辞。
“佩姐姐她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也想为她做些什么,好让她快点振作起来。”常安摸了摸脖子,后怕道,“她脖子上的勒痕,这么深,得多痛苦才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啊。”
汪缘觉牵过她的手,安慰道:“关关难过关关过,总会好起来的。我们之后多来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或许她的心结就能解开了。”
二人走后,一个人头便从柱子后边冒了出来。沈满棠淌着眼泪,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姆妈,是因为自杀未遂才进的医院……他的双腿顿感无力,顺着柱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突然一只少年的手接住了他,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沈满棠只是瞄了一眼那健实的手臂便吓得发抖,尖叫着手脚并用地从柱子后爬开。
常遇青连忙绕到沈满棠面前,蹲下身来捧住他的脸:“小满,是我,我是常遇青。我不会害你的,别怕。”
沈满棠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讨厌的脸,丝毫没被安慰到。他用力甩开常遇青的手,环抱着柱子气鼓鼓道:“你吓死人了!”
“我错了,”常遇青试探着靠近一些,然后点了点沈满棠的鼻子,“小馒头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小馒头是什么东西。沈满棠毫不客气,一脚扫了过去。
“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他被气得都忘了自己还在哭了,抹了把眼睛便朝着门口的方向跑去。
他是哄着芦姐姐陪他一起午睡后偷偷溜出来的,要是再不回去被芦姐姐发现了,估计得一通电话打到医院来。眼下这个状态,他怎么受得了被沈沧诘问。
没想到常遇青两条长腿,轻轻松松就堵住他的去路了。常遇青强行抓过他的手,捏在手心里道:“我家司机就在门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神经病。沈满棠仇视着常遇青,不明白这坏蛋今天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本来知道姆妈出事后他就够烦了,常遇青这个没长眼的还往枪口上撞。
“我给你买了白脱奶油蛋糕,上面还让他们加了你最喜欢吃的草莓。你就赏脸让我送送你,顺便吃一口蛋糕吧。”常遇青牵着沈满棠的手,半哄半拽地把他拖到了车里。
“开车吧。”常遇青吩咐前头司机一声后,便把座位上的蛋糕盒打开了。里头确实如他所说,是个很诱人的生日蛋糕。
“生辰快乐,小满。”常遇青将蛋糕捧到沈满棠面前,还为他点上了蜡烛,“快许个愿吧。”
沈满棠呆呆地看着蜡烛上的火光,感觉再不吹的话,自己的眼泪就要把它浇灭了。他闭眼用力吹了口气,吹到最后还不禁冒了个鼻涕泡。
从昨天到现在,常遇青是唯一一个还有心思祝他生辰快乐的人。
“以后你的生辰我都会陪你一起过。你想在常家设宴,或者去饭店大办都行。你要是喜欢哪个明星,我就把她请来给你唱祝寿歌。我保证每年生辰都让你开开心心的,就和过去一样。”常遇青看着眼前重回懵懂年岁的沈满棠,心上便像是流过了一股暖流般熨帖。
上一世沈满棠十二岁后的每一年生日便都是他张罗着庆贺的。没有金朝出现时,哪怕沈满棠并不心悦于他,他们也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眼下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沈满棠在痛苦中死去,当然,也不会再让金朝那个心怀鬼胎的奸人带坏他的宝贝了。
他们明明才是彼此眼中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