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还在睡梦中的沈家众人被一阵闹声吵醒,管家刘伯匆忙跑去西厢楼找沈沧,见房里没人,便只能到东厢楼寻傅君佩。
“刘伯,外面发生了何事?”傅君佩刚换好衣服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便见刘伯气喘吁吁地扶着房门,满面愁容。
“太太,外头一群番佬说他们是英国领事署的,要进来搜人。他们说路先生失踪了,怀疑在咱们府上。”刘伯年纪大,不会说英文,一向把Louis喊作路先生。
“知道了。你先请他们到前厅坐,上些茶点,我换件衣服就来。”傅君佩强作镇定,关上门后才慌作一团。
沈沧在门后听完他们的对话,问道:“怎么了?路先生是谁?”
“是Louis,小满之前的英文先生……我让阿彪处理了他。”傅君佩扶额,不知这件事是如何暴露的。
沈沧目光一沉,问道:“为什么这么做?怎么没和我说过?”
“他就是个变态!他欺辱小满,还借此威胁他。若不是元宝和我说,小满恐怕就……”傅君佩思绪纷乱,将气撒在了沈沧身上,“我有什么办法?你之前和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要我求你吗?阿彪又不是只听令于你,我让他办件事怎么了?”
“好了好了,不生气。”沈沧将傅君佩环入怀中,冷静道,“你做的对,别怕,我去同他们周旋。”说罢便要去更衣。
傅君佩扯住他,不安道:“阿彪既然说都处理好了,那领事署应当只是例行调查,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我们做的。”
“没事,就是有证据也无妨,”沈沧在傅君佩眉间印下一吻,“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
刘伯在前厅招待着一群中文蹩脚的洋人,属实把老头子弄得晕头转向。他怎么瞅着这些人各个都生的一副面孔,分不清谁已经领了茶谁又还没有。
这中间只有一个人他不会认错。此人一进门便占了两把黄花梨太师椅中的一把,毫无客人的自觉,穿着一身笔挺的领事署制服,肩上的勋章比别人都多。
沈沧与傅君佩姗姗来迟,见一群番鬼快把前厅的房檐吵掀了,便道:“Lawrence先生,好久不见,有失远迎。前厅吵闹,不如移步中堂,我们单独聊聊?”
Lawrence像模像样地呷着茶,仿佛很不舍般感叹道:“不急,怎么能辜负了这盏好茶呢?沈二爷快坐,好戏要开场了。”
沈沧面色不虞,撩起长衫在另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傅君佩走到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用手抚了抚他的背。
Lawrence拍了拍手,就有一个警务员将一张照片递给了沈沧。照片里的尸身已经彻底腐烂,哪怕是隔着相纸也足够令人恶心。
傅君佩的手暗暗捏紧了椅子。阿彪回禀她时,明明说尸体是在船上肢解后一段段抛入大海的,怎么会还留有全尸?
沈沧没有多看,一脸震惊地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Lawrence终于舍得放下茶盏,清清嗓子开口道:“这具尸身是圣公会的神甫,也是贵府的家庭教师Louis Wilson。”
沈沧盘起来手上的佛珠,惋惜道:“阿弥陀佛,太遗憾了。虽然我与Louis先生仅数面之缘,但他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绅士,怎么就突然过世了呢?”
Lawrence冷笑一声:“昨日半夜,贵府小厮郭海彪将Louis的尸身抛到了领事署门口,幸好有巡警经过才没让他跑了。尸身高度腐烂,难以辨认面容,好在胸前还挂了一个十字架。经过主教辨认,这句尸身正是两个月前留下辞职信后便不告而别的神甫Louis。”
“你是说我府内的小厮杀了Louis?可我平日里也未见二人有过来往,想来许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Lawrence先生既已逮捕郭海彪,不如我也一起去趟领事署吧,若真是他干的,也好劝他早日招供。”沈沧与Lawrence虚以逶迤着,内心却已了如明镜。
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郭海彪是沈天佑养的心腹,专门为他处理些腌臜事,后来又听命于他,绝无可能收到傅君佩的指令便擅自行动。快三个月前的事,他现在才得知,想来背后之人筹谋此事已久,就等着今日杀他个措手不及。
“领事署的警务公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沈先生这一去,可得受一番折腾。我们领事署的生意还得仰仗您,自然是得由我们跑这一趟。”Lawrence一番“奉承”完,一扬头,便有三个领事员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抗着个蠕动的大麻袋走了进来,里面装的正是郭海彪。
郭海彪一被撕开封条便冲着沈沧大喊了起来:“二爷救我,我没有杀害Louis,是太太吩咐我去一块地里把Louis挖出来,再趁天黑抛到领事署门口给英国佬添晦气。她说二爷做生意总被领事署干扰,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傅君佩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郭海彪不仅将杀人的罪行撇的一干二净,还诬陷自己指使他抛尸。她心中明白自己被人摆了一局,而那人明面上针对的是她,实际却是将枪口对准了沈沧。
沈沧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仿若乌云压顶,叫人不寒而栗:“Lawrence先生,戏落幕了,可以随我去中堂了吧?”
“自然,自然。您先请。”Lawrence来华已久,浑身浸润着官老爷拿腔作势的虚伪劲。
沈沧起身,温声对傅君佩交代道:“劳烦大嫂帮忙招待各位领事员了。”而后又凑近低声道:“别怕,我会处理好的。”
中堂里,Lawrence笑得十分开怀:“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要劳烦沈太太陪我们走一趟。若是审问后排除了嫌疑,我们自然会把沈太太安然无恙地回来。”
“直说吧,你要什么?”沈沧拿出一盒雪茄,利落地将雪茄头剪去,又划了根火柴点燃。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贵气,只是拿放东西时发的嘈杂声响透露出了主人的躁郁。
“沈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倾销军火向来是和怡和洋行合作,你绕过我们直接找英国的工厂下订单,属实是坏了规矩。”Lawrence双手背在后头,气定神闲道,“当然,我们非常乐意和隆燊银行合作,若是沈先生愿意让我们分一杯羹,那今日之事自当是从未发生过。可若是沈先生不愿意,那么Louis在中国境内出了事,我们领事署自然有责任和义务过问。”
自旧年起,国内军阀混战,列强乘机倾销军火以支持各派系军阀,并借机扩展侵略势力,同时大发战争财。沈沧三个月前才终于搭上了常副使这条线,本来已到了与英国军工厂谈价的最后阶段,此时英领事署横插一脚,便是见他做熟了饭,想要连锅端走。不止是这一笔订单,往后此事都将成为他们要挟他的把柄。
背后捣鬼之人早早策反了郭海彪,却硬是等他将一切都谈妥后才将事情抖落出来,着实狡诈。
沈沧深吸一口雪茄,又将烟从鼻腔中缓缓吐出后才道:“最多让你三分利。这笔生意谈到现在,我搭进去的人情打点费不是你能估算的。你既和洋行合作过,自是知道我给的价格不低。”
“我就喜欢沈先生这种爽快人。”Lawrence显然十分满意,主动向沈沧握手言和,“那么今日郭海彪闹出的一切事,我们英领事署都当没发生过,人也会留在沈府交由沈先生您处置。告辞。”
等送走了领事署的一帮人,傅君佩才慌乱地将沈沧拉入房内:“怎么样?没事了吗?”
沈沧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没事了,不用担心。”
傅君佩担忧地问:“Lawrence和你提了什么条件?”
沈沧不以为意道:“和常副使的那单生意让了他们三分利。”
“那你之前辛苦那么久,不都白忙活了吗?”傅君佩焦急地看着沈沧,无比懊悔自己之前怎么那般冲动。
沈沧吊儿郎当道:“没事,少了这单又不会饿死,你还怕我养不起你和小满?”
“是我拖累了你,我真是……”傅君佩咬着唇,只觉一阵胸闷气短。
沈沧将头埋入她颈侧,拱了拱,撒娇般道:“哪有,要不是你我也做不成这单生意。你要真心疼我,晚上就别老赶我走。”
“滚,和你说正事呢,没个正形。”傅君佩在他背上用力一拍,嗔怪道,“那阿彪怎么处置?”
“先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翘出什么吧,”沈沧单手解开傅君佩的旗袍盘扣,边吻她的侧颈边说,“我再让赵丰年去查查,是不是其他几家银行做的手脚。”
傅君佩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开一些,认真说道:“虽然赵丰年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但阿彪跟了你父亲这么久都能叛变,你也不要过于依赖赵丰年了,谁知道你身边还有谁是眼线。”
沈沧凑上前去啄了傅君佩一口,答应道:“我晓得的。除了公事,你看我把哪件家里的秘辛交给他处理过?让他给家里开车也是想搓磨他的锐气。只不过现在阿彪废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其他可信赖的人了。我还得从头再培养个,要些时间。”
“不急,慢慢来。”傅君佩双手环住沈沧的脖子,叹气道,“和军阀做军火生意本就是与虎谋皮,讨好了这个便得罪了那个。如今连你身边人都被挑拨了,再干下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先停一停好不好?我不想你出事。”
沈沧有些犹豫:“你知道我爹和沈泓沉船出事那次,就是没和英国工厂谈拢才去的美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将此事办好,既是想让曹锦和看看,我办成了沈泓办不到的事,也是想向你证明,我……”他突然停住了。
“证明什么?证明你比沈泓优秀?”傅君佩疑惑一瞬,笑开了颜,“我又没喜欢过沈泓,你在我面前较什么劲?”
沈沧自嘲一笑:“我一想到你给他生孩子就吃味,我以为你心里至少是接纳了他的。是我心胸狭隘。”
听到这话,傅君佩顿时没了笑意,她眼神闪躲片刻,最后又像是认命一般靠在了沈沧胸膛上:“我只爱过你,这句话永久有效。”
她听见了沈沧胸腔内陡然变快的心跳,一颗只会为她激烈搏动的心脏。她想赌一赌,赌这场美梦不会醒来,赌她和沈沧能有长久的未来。
不过沈沧显然不懂,此刻温情相拥才是对这句承诺的最大敬重。他粗暴地抬起傅君佩的下巴就吻了上去,唇齿交缠间也没个轻重,直到她吃痛地推了一下,他才肯停下。
傅君佩抱怨的话刚要出口,却见沈沧垂眸浅笑,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他道:“抱歉,佩儿,是我太高兴了,我真的好高兴。”他反复说着,像是真的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傅君佩趁热打铁:“那你答应我,至少近几年别再碰军火了。现下时局混乱,还是明哲保身最要紧。今日被摆了这么一道,我都要吓死了。”
“好,都听你的。我让我去死都行。”沈沧说着胡话,喜不自胜地将傅君佩紧紧拥入怀里。
沈满棠房间里,两个小的也早被吵醒,直到外面没了动静,金朝才叮嘱沈满棠不准乱动,自己轻手轻脚下了楼。
“姆妈,发生了什么?”金朝在厨房找到了芦荟,询问道。
芦荟低声同他耳语:“以前来家里教英文的先生遇害了,刚刚一群英国警员来府里调查呢,那架势可吓人了。好在和咱们没关系,他们待一会儿就走了。”
金朝心想,怎么又是Louis?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他故作恐慌地问道:“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啊,听说是尸体被扔到了什么署门口。唉,你小孩子也别问这么多。”
金朝本也没兴趣多问,他只要知道Louis已经死透了就行。要是早让他知道这事,他还得去那什么署门口虐尸才痛快。
回到房里,沈满棠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外面发生什么了?”
金朝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细节,只是坐到他身边,平静地说道:“Louis生了场大病去世了。”
“啊?”沈满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不知所措,呆呆地张着口愣神道。
金朝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你看,坏人有坏报是不是?”
沈满棠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金朝扶他躺下,又说道:“以后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我会陪着你,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他勾起沈满棠的小拇指晃了晃。
“好。”沈满棠软软地应道,又把手脚挪到了金朝身上,“我还想睡觉,今天能不能不早读?”
“不读了,睡吧。”金朝揽住他,头一次这么好说话。
同一时间,丁香和围观的下人们看完热闹后便四下散去,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她锁上房门,对着曹锦和的背影汇报道:“老太太,领事署的人来过了,不过没待多久就又一团和气地走了。”
曹锦和没回身看她,拿着三炷香对着沈泓的相框拜了三拜,问道:“郭海彪家里人都送走了吧?”
“送走了,昨夜就送去南洋了,没叫人看见。”丁香又忧虑道,“领事署这趟来怎么没把大太太带走?我看二爷送他们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是不是郭海彪把事情搞砸了?”
曹锦和笑了声,将三炷香插入了香炉里:“你这个年轻人,心浮气躁,只想着手到擒来,不懂登高跌重才叫人痛苦。”
丁香懊恼:“老太太,我中文不好,听不明白。”
曹锦和摸着沈泓的相片,徐徐道:“沈沧贪心不足,想抢他大哥的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我就是给他了,他也接不住。但现在就把他逼急了只会闹得鱼死网破,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时不时逗弄一番,让他白忙活一场。敌在明我在暗,之后还有的玩呢。”
“老太太,我以为您这次设局是想收拾大太太。”丁香急切地表达自己的困惑,内心急得想要跺脚。
“我收拾她作甚?”曹锦和嗤笑一声,“她可是沈沧的软肋,有她在就不怕沈沧不给我孙儿让位。我不过是给他们些教训,舒坦日子过久了,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说完曹锦和又皱眉睨了丁香一眼,狐疑道:“你难道还在意沈沧?”
“不,不,丁香不敢。”丁香惶恐,连连否认,“二爷在大太太守寡后还对她死缠烂打,这般不孝不悌之人,我自是不会再爱慕于他。”
“没有就好。”曹锦和上下打量了一眼丁香,又换了副嘴脸怜惜道,“傻囡,珍惜眼前人。赵丰年是个好小伙,你不要,外面多的是女人抢。老太太是不会看走眼的。”
“是,太太,我晓得的。”提起男友,丁香心情复杂,她对赵丰年并非没有真心,可赵丰年却一直对她不咸不淡,若即若离,像是在应付沈沧的任务。
“对了,老太太,”丁香又想起一件事,“郭海彪这颗棋废了,二爷身边不就没我们的人了吗?”
“这颗棋不是废了,而是给其他棋让路呢。”曹锦和又坐回轮椅上,闭眼享受焚香缭绕的味道:“郭海彪和沈沧的接触哪有赵丰年多?走了郭海彪,你男朋友才能成为沈沧的心腹。”
丁香惊讶道:“所以下一步是把赵丰年拉拢成我们的人吗?”
曹锦和睁开眼,慈爱地笑道:“不然我当初为何让你接近赵丰年?”
作者有话说
民国文好难写(_;查资料的时间比码字还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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