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家后,沈满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去,就连饭菜都要芦荟端到床边哄着才会勉强对付两口。他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只要看见阳光透进来就会崩溃地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为了不让芦荟察觉自己生理上的不对劲,沈满棠还不得不用咳嗽来掩盖呼吸不畅和心脏时不时漏跳的毛病。
“怎么喝了这么多天药还不见效呢。”芦荟在药罐前急得团团转,却殊不知沈满棠的症结并不在此,就是煎再多服草药都好不了。
就连傅君佩出院回家那天,沈满棠也没踏出卧房一步。芦荟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了,明明傅君佩住院时他还闹着要去找姆妈,可等傅君佩回来后他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而傅君佩出院后便也同沈满棠一样闭门不出,整个沈家如今冷清到都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
偌大的沈家,每天唯一一点热闹还是常家姐弟带来的。常安每日都会来探望傅君佩,在她房内一待就是一下午,而常遇青也不管沈满棠待不待见他,每日硬是把些香喷喷的吃食放在床头,还要没话找话扰人清静。
“你能不能滚蛋!”常遇青已经来过很多回了,但这还是沈满棠第一次开口与他说话。
沈满棠本来闻见饭味就想吐,常遇青还每天尽送些气味大的东西进来。他忍无可忍,一把打翻常遇青手里的鸡汤。脆弱的瓷碗霎时四分五裂,黄澄澄的鸡汤也洒了满地。
沈满棠看着常遇青被鸡汤烫红的手背,登时愣住了。其实常遇青也没有很坏,这些天除了芦姐姐以外,也只有常遇青来看过他了。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连和芦姐姐说话都提不起劲来,更别提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不请自来的常遇青了。
他以为自己都已经这么坏了,常遇青总该不理他了,谁知常遇青却毫不在意地对他说:“没事,不烫的,过会儿印子就消了。”
“不想吃东西的话,我带你去看电影好不好?”“常遇青简单擦了擦手,看着沈满棠恹恹的神情,犹疑片刻后还是提议道,“显颐姐又上了部片子,演的是一位歌女,卖相老灵的。你不是最喜欢她了吗?”
沈满棠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见常遇青手没事,便又把自己埋进了被窝,连个出气孔都不留。
“……”常遇青没想到自己把江显颐搬出来都不管用了。他不自觉地心跳加快,拍了拍床上那个小鼓包道:“那显颐姐的签名海报你也不要了吗?我还可以把她约出来,让她和你合影。”
鼓包一动不动,就和丧失了听觉一般,可常遇青却为他的冷淡笑出了声,甚至一度几近落泪。
他本已做好了沈满棠这辈子还会再度爱上江显颐的准备,甚至不惜以她为诱饵逗沈满棠开心,可沈满棠却对江显颐毫无反应,这是不是说明他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又哭又笑地独自傻乐了半天,然后轻拍着被子下的那具身体哄道:“我错了,你别闷着头好不好?以后我都不逼你出门了。”
沈满棠依旧没有回话,却在有节奏的拍打中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困意。金朝在时,也是这么哄他睡觉的。
他又想元宝了……
沈满棠这样不言不语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某天晚上,芦荟终于看不下去了,才擅自越过了沈沧的命令,直接找上了卧病在床的傅君佩。
“太太,您去看看小少爷吧。他如今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不肯开口说话,我怕他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啊。”芦荟跪在地上,看着同样形容枯槁的傅君佩,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如实汇报了沈满棠的近况。
“小满?”傅君佩虚弱地撑起了身,捂着头痛苦道,“你说小满他怎么了?”
“太太别急,”芦荟赶忙扶住傅君佩的身子,生怕她一失力就倒了下去,“我是觉得小少爷现在的状态不大好,看着像是心病。但您若能去看看他,或许他就能不治而愈了。”
傅君佩立即下床,连外袍都顾不上披就要出去,还是芦荟追上去搀着她,才让她平稳地下了楼。
芦荟给她开了门后便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母子二人。
“小满。”傅君佩走到床边,看着床中央隆起的大鼓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鼓包听见声音的那一刹那抖了抖,随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傅君佩的睫毛无措地颤了颤。进来前她就做好了会被小满冷待的准备,可当一向最黏她的小满真的不理会她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碎了。
“小满,姆妈就是想来看看你。你不想见姆妈没事,我马上就走,但你别闷被子里了,会把脑子闷坏的。”
沈满棠在被窝中默默流着泪,不知该如何面对差点被他害死的母亲。他就像是缩头乌龟一般,用被子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厚壳,企图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寻求庇护。
傅君佩看着沈满棠岿然不动的身影,泪如雨下,明白自己还是没取得孩子的原谅。她不抱希望道:“小满,姆妈想要和你常姐姐还有汪先生一起去欧洲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所以姆妈想你跟我一起走。如果你愿意,我们最迟两个月后就能出发。到了那边姆妈也会给你找最好的画师教你画画,等你长大了,还有机会上欧洲最顶尖的美术学院。”
傅君佩噙着热泪,渴望能够靠利诱让儿子转身看自己一眼。可惜她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
“或者你不愿意姆妈去的话,姆妈也可以留下来陪你。以前你小的时候不是老因为我出门哭吗?以后姆妈都不出门了,就在家陪你好不好?”傅君佩捂着唇,哽咽着跌坐在床边,脑中不断浮现出小小的沈满棠蹲在门外等她回家的身影。
如今纵使她再想要补偿也没机会了,小满已经不会再原谅她这个不合格的母亲了。
沈满棠在被窝里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臂,才强忍着没哭出声来。他咬着牙,压着哭腔道:“不用,你去吧。”
傅君佩的眼眸彻底暗了,等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沈满棠才终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气。他的眼泪被咳嗽不断带出,整张脸涨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了。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能再拖着姆妈了。姆妈的前十几年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过得如履薄冰的,最后还差点因他而自尽,他又怎么可以再这么自私地绑着她,让她的后半生继续为了他而活呢?
只要姆妈能好好活着,就是再也无法相见,他也心甘情愿。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沈满棠依旧没有出过门,每日就靠芦荟和常遇青的送餐来勉强维持生命。常遇青见他不愿去学堂,便也同他一起旷了课,每日捧着些话本子来给他讲故事,也不管他爱不爱听。而芦荟见他心情难得好转了些,没有像之前一样用枕头砸常遇青了,便已高兴得不行,哪还会强求他上学?
可怜学堂先生三催四请也喊不回这两尊大佛,无奈之下他便只能亲自登门逮人。两个读书郎被教员连人带书包地扛回教室,强制他们参加期末考试。
沈满棠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原来已经一月了。这么久了,元宝怎么还没来接他呢?
不久前芦荟还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元宝来信了,让他把信读给她听。他惊喜地弹出被窝,拿过信飞快地扫了眼。长长的一封信里,有报平安的话,有问候芦荟的话,可偏偏就是没有提到他半个字!
他念完信后便缩回被窝里大哭一场,发誓再也不要相信金朝这只小狗了。
可哪怕金朝这样辜负他,他也仍盼望着某一天金朝会突然出现在他身前,告诉他,他来接他了。
沈满棠草草答了几道题后便写不下去了。且不说他荒废了一个多月的脑子现在还是糊的,就说这些知识点,哪怕金朝已经给他预习过一遍了,他不上课也依旧写不出来。
他百无聊赖地提前交了答卷后,便打算随便画点东西打发剩余时间。就在他往桌肚里翻画本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
沈满棠瞪大双眼,赶紧把这个眼熟的信封拆开,果然,信封里是金朝写给他的信。除此之外,还有十五张一元银票。
沈满棠哆嗦着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着。
小满:
抱歉这么久了才给你写信。自那日离开沈家后,我便一直忙于糖厂生计,到今日才偷得一点闲来给你和母亲写信,但愿在我写完之前不会叫人打岔了。
听闻沈家近日一切如常,甚慰,但我仍旧十分挂心你。我不在,你切莫睡昏昏不计天日,要早睡早起才乖;嗜糖也应有所节制,若是烂牙,岂不痛哉?
宝宝,我想你极了,你最近有没有好好读书?上课能否听懂?大考将至,盼你能有好消息!
迨至月中,切记要将银票交与顾老。日后每月,我都将随信附上学费,你只需安心画画,勿要忧心其他。
我要做工了,万望你能保重身体,再会!
甚念。
金朝
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沈满棠瞟了一眼日期,是十日前写的,也就是说在芦荟收到信的同时,他也有一封金朝单独写的信件。他懊恼地捶了捶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学堂。这段时日里,就是画馆他也一次都没去过,以顾老的脾气,估计是不会再收他了。
沈满棠捏着银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金朝这样辛苦地在糖厂给他挣学费,忙得连写信的功夫都没有,可他却这么糟蹋他的钱,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过画馆。若是被开除了,他该怎么向金朝交代啊。
薄薄的几张纸币,又一次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他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否则等金朝来接他时,一定会被他寒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