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云间海的时候,於夜弦没想过自己还能有被捞回去的那一天,他像是在云间海中做了个梦,梦里有宣恪,还有一块闪闪发光的小石头。
丹夏派出的救援在附近的云间海搜寻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艘塔北飞艇的残骸中发现了他们两人。
“宣恪?”於夜弦听见了宣恪的脚步声,“怎么了?”
“圆圆。”樱桃飞回来,“丹夏的救援到了。”
那一刻,於夜弦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感受,欣喜的,失落的,想念的,所有滋味都混杂在一起,让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丹夏派来的救援。
他大概是这世上第一个绝境中看到救援还乐不起来的人。
“我现在感觉不太好。”於夜弦对樱桃如实说。
“具体说说?”於夜弦的情感太抽象,樱桃一时间无法理解。
“就是那种感觉,你能理解吗,像是放了个长假,现在又要开工了。”於夜弦颇为遗憾道。
对他们这种间谍来说,平日里每天的生活都算得上是提心吊胆,相对来说,云间海的日子竟然显得珍贵起来。
樱桃每天都不用上班,所以樱桃不懂,所以樱桃跟着哼哼了两声。
丹夏的救援飞艇在外面逐渐降低飞行的高度,於夜弦已经能听见那群人和宣恪说话的声音。
“宣处长。”那人道,“只有您一个人吗?”
“还有一人。”宣恪漫不经心地答道。
知道他俩的关系不好,那人问问题的声音都小了不少:“那於副处,他还活着吗?”
宣恪淡淡道:“不清楚。”
这是他平日里惯常的作风,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凑上去和宣处长多说几句。
藏在飞艇壳子里的於夜弦:“……”
刚才还一起聊天来着,还聊世界观人生观呢,怎么就不知道他的死活了。
宣恪反常的回答让於夜弦确认了一件事情,赶来的救援是总督冉锋的人,总督虽然劝过架,但到底不希望看到於夜弦和宣恪走得太近。
若是两人都完好无损地从云间海里走出来,自然会引起冉锋的怀。
要想打消冉锋的怀疑,“关系不好”的两个人中,必须有个半死不活的。
宣恪会怎么做,於夜弦大致猜到了,宣恪装死来不及了,那只有看起来比较虚弱的他了。
宣恪加快了脚步,先于救援的人回到了於夜弦的身边,在他的面前半跪下来。
於夜弦还有事没交代完,宣恪却先他一步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示意他噤声。
“别说话。”宣恪低头,在於夜弦的耳边小声命令,有意无意间嘴唇擦过了於夜弦的耳尖。
於夜弦觉得痒,稍稍躲了一下,原本悬着的心却有些放下了。
“交给我。”宣恪的手抚过了於夜弦蒙着绷带的眼睛,另一手绕到了於夜弦的脖颈后轻轻按了一下,“睡吧。”
於夜弦一句话没来得及说,直接晕了过去,软到在宣恪的怀里。
宣恪把於夜弦抱到了一边,这才站起身来,冷眼看着正在赶过来的丹夏士兵。
樱桃已经不见了,它在於夜弦的袖中把自己藏好了。
丹夏的红云飞鸟旗在风中狂舞着,飞艇在云间海的上空升起,向着丹夏港口的方向驶去。
港口边,卓璃坐在栏杆上,红色的裙摆垂落在脚边,她抬起头,一个个数着天空中飞过的飞艇,短靴上金属羽翼配饰的形状,与天空中飞艇的羽翼如出一辙。
在她身后的远处,冉羽坐在轮椅上,有些木讷地看着远方。
*
於夜弦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熟悉的自家天花板。
於夜弦:“……”
除了眼睛,身上的伤都被包扎处理过,在药物的作用下,於夜弦只能感到浅浅的疼痛。卓璃给他喂过药酒,他的瞳色再次被遮掩,变回了黑色。
或许是不想打扰他,这两天只有冉锋过来看过他。
“总督,放我几天假吗?”於夜弦习以为常开始讨价还价。
冉锋笑得甚是通情达理:“你伤得这么重,自然会放你休息。”
丹夏内城年夜宴的事情闹得很大,少总督冉羽险些被暗杀,一名秘密情报处要员被杀,外加两名重要官员失踪,以及那天在场的若干人受伤。
於夜弦刚醒来的时候,就从卓璃那里得知了宁绯也受了伤的消息。
“我寻思着我这人缘也没那么差吧,这么多天了,也就您来看过我。”冉锋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了於夜弦的抱怨。
“怎么?”冉锋笑道,“死里逃生还不够你偷偷乐上一阵子的,还指望能收点礼物。”
“可不嘛。”於夜弦乐呵呵道。
两个人客套完了,冉锋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於夜弦,宣恪救冉羽就算了,你怎么会和他出现在同一艘飞艇上?”冉锋问道。
“因为卓璃,那天暗杀冉羽的人,顺走了我收养的小姑娘,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於夜弦说,“您看,我总不能连捡的闺女儿都不要了吧,宣恪是冲冉羽去的,自然不会管我家的小姑娘,情况紧急,我个文职人员只好自己撸袖子上了,不然您说我能做什么,摔下云间海和宣恪相亲相爱吗?”
这话说完,於夜弦自己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毕竟在云间海上反常的宣弟弟,看起来真的很想和他相亲相爱。
好在他们现在离开了云间海,下次再见到的,应该就是个正常的宣恪了。
“卫兵当时没有及时赶到,倒是委屈你了。”冉锋看着於夜弦的眼睛,似乎在检验这话的真实程度。
可於夜弦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渴望亲情”四个字,实在是无懈可击,没什么可挑剔的,冉锋只好作罢,“我也只有冉羽一个亲人了,我能理解你对卓璃的感情。”
“您对冉羽很好。”於夜弦垂眸。
好个屁,叔侄之间不知道有多大仇,三番五次互相搞暗杀,闹得鸡犬不停,要不是两个人都命大,丹夏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我对你也很好。”冉锋意有所指,“三年前飞艇在云间海上空出事,多亏你救我,我待你如同亲人。”
“我自然对您忠心。”於夜弦抓着时机,适当拍了一句。
“我重视你,所以会把最好的都给你。”冉锋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但如果,你背叛我,相对而言,我也会把你最不想看到的都给你。”
“行了行了。”於夜弦打了个哈欠,露出几分疲惫,冲冉锋晃了晃自己受伤的胳膊,“差不多得了,我还伤着呢,什么好和不好的,您也别跟我讲那些有的没的了。我就是个俗人,也就指望在末世活个命,当初救您也是,就指望着在您面前出个头混个差事做。您每个月不拖我工资就行,实在不成,您给我升个官好不好,升个处长级,以后宣恪也欺负不到我。”
“俗人可没你这么好看,也没你这么机敏。”冉锋像是被他逗乐了,大笑了几声,叮嘱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於夜弦家的小房子。
“走了?”於夜弦用手语问卓璃。
卓璃回应:“走了。”
於夜弦这才靠在床背上,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这个间谍做得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冉锋是真心把他当做自己的幕僚,希望他能够始终忠心地辅佐自己,但这同样是他面临的最大危险,一旦“翠雀”的间谍身份败露,冉锋第一个不会让他好过。
“我才刚醒,就来试探我。”於夜弦说,“糟老头子坏得很。”
冉锋不老,其实才刚过三十,生着一张笑脸,平日里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威严,私下相处有时候还能给人如沐春风的错觉。
但谁都知道,能坐到总督这个位置的,不可能是一般人。
於夜弦的那位看似性子软趴趴的姐夫,也是一样。
樱桃附和:“对,坏得很,还是宣恪好。”
“宣恪没我好。”松了一口气的於夜弦又窝回了被子里,“他受伤那会儿,我可是给他注入了灵魂,都把我给榨干了。”
樱桃:“……好好说话。”於夜弦开心就好。
“你怎么成天帮着他说话。”於夜弦有些困惑,“你真成宣樱桃啦?”
樱桃也有些纠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宣恪不是个坏人,在搜救艇上的时候,我看到他交代医生不要碰你眼睛上的绷带。”
“樱桃,你说,宣恪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什么?”於夜弦回想着宣恪的反应,想到了那天救援来时,宣恪抚过他眼睛的手。
的确不是个坏人。
只是立场不同,日后要走的道路也完全不同。
从云间海离开后,他俩必然再无瓜葛,在云间海里发生的那些事,没过多久,宣恪大概就忘了。
冉锋的来访像是在表态,继他之后,於夜弦也没能在床上继续心安理得地躺下去,他那些官场上的狐朋狗友们,纷纷拎了礼物开始拜访他。
於夜弦死里逃生,收礼物收到手软,每天做梦都差点笑醒,在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小伙伴宁绯。
“空手来的?”於夜弦拍了拍自己床边的凳子,“来,坐。”
宁绯似乎也伤得不轻,胳膊上还缠着绷带。
“不方便提礼物,回头给你补上哈。”宁绯也不客气,往凳子上一坐,看起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怎么了这是?”於夜弦指着宁绯胳膊上的绷带问,“吃个年夜饭莫名其妙丢了闺女儿,一路追上飞艇扑通一声摔下云间海的是我,怎么你也伤得这么重。”
宁绯哭丧着脸:“我还委屈呢,年夜宴那天,我就去趟厕所,谁知道撞了一个拿枪的人,我想问问他在做什么,结果他就对我开了枪,还好我反应快,只伤到了胳膊,后边来的人追了上来,他就跑远了。”
“嗯。”於夜弦点点头,给宁绯鼓了个掌,“编得挺好,超常发挥,描述的场面十分混乱,剧情十分紧凑,故事发展张力十足,难为你了。”
“哎,那是。”宁绯笑道。
他笑完才意识到於夜弦说了句什么,笑容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