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失业的两个人坐在宣恪的办公室里,於夜弦自己动手,给两人各自泡了茶。
“弦哥。”宁绯品着茶香,“你跟宣恪,真打算私奔啊。”
“对啊。”於夜弦在宣恪的椅子上坐下,“不然你当我开玩笑吗?”
“其实,我有点想不明白。”宁绯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困惑,“你在可以功成身退的时候离开,那你先前所做的努力,岂不是得不到任何的回报。”
“说实话。”於夜弦坦白,“你说的那些我都想过,我想过某一日战争结束,我活着回到牧南,所有误会我的人敬佩我,埋怨我的人感激我,名声权力和金钱,所有的东西都自然而然会找上门,可时间久了,我渐渐就不相信了。或者说,现在的我找到了比名利更好的东西。”
无可交换,不可替代。
“那你当初为何来丹夏?”宁绯问。
“和你一样,我厌恶战争。”於夜弦说,“丹夏对牧南发起的战争,伤及了太多的无辜,像卓璃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
他只是万千人类中最平凡的一个,救不了谁,只能尽己所能尝试着去阻止战争,试图从这个过程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不过我有私欲。”於夜弦继续道,“这点我必须承认,你应该知道,我和牧南的总督夫人都不是牧南出生的人。”
窗外一片阴云遮住了月光,丹夏局势更令人捉摸不定。
“好吧。”宁绯放下手中的杯盏,“我也有私心。”
人类都是自私的,投身于战争中,既有冠冕堂皇的道理,也有发自于心的理由。
“说说看。”於夜弦来了点兴趣。
“我只给你说啊。”宁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我其实有点逃避心理。”
於夜弦:“?”
於夜弦不懂,什么东西这么可怕,把宁绯逼到丹夏来搞谍战。
他正要细问,窗外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边澜打碎窗户,从外面跃了进来,碎玻璃落了一地,边澜把枪架在窗台上,对着窗外就是一阵扫射,街道的尽头闪过一个红色的身影,卓璃推着个轮椅,一路跑得飞快。
“你还好吗?”於夜弦难得关心了一下冉羽。
“不太好。”冉羽斜了卓璃一眼,“你会不会照顾人。”
“宣恪推的大概会稳一点。”於夜弦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冉羽突然悲愤,“那只是你看到的表面,只有他看起来比较冷静,他之前根本就不挑路,鹅卵石铺的小路,就这么面不改色地推着过,一路脑袋都要被颠坏了,我脾气能不差吗,一年不到我换了好几十个轮椅。”
宁绯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每次他推着你过来,你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
於夜弦:“……”那之前,他的那些羡慕都是怎么回事。
只有他眼中的宣恪,是会关心人的吗。
或者说,他在很早以前,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关注宣恪了。
“你是不是还觉得他照顾人的时候细致入微。”冉羽越说越气,“大夏天的强行往轮椅上塞棉被,我就问谁能受得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他对我挺好,他是不是还和你说过他是为了报恩。”
“的确说过。”於夜弦想起在内城医院的时候,宣恪对他说过的话,“你救过他?”
“算是吧。”冉羽憋了三年的火,一朝全然爆发,这个时候还有点气,“我们更多时候,更像是合作的关系。”
於夜弦又想起,他刚才和宁绯聊的,那个关于私欲的话题。
“那你知道。”於夜弦问,“除了战争,宣恪来这里,还有其他的目的吗?”
他想顺便打听一下宣恪身上的秘密。
“好像有。”冉羽说,“他说过,他来丹夏找一个人。”
於夜弦心中一动,莫名有些紧张:“那他,找到了吗?”
“我怎么知道。”冉羽没耐心了,“但他现在好像没有在找了。”
“你干什么去!”宁绯大喊。
密密麻麻的枪声中,於夜弦翻窗子跑了:“天快凉了,这边你们自己解决啊,我先走一步。”
天行岛漂浮在苍穹中,於夜弦已经能看见东方的天空泛起了浅浅的白色。
说好的赴约,他不能让宣恪等他。
于是,藏身于情报处的几人连同着外面的卫兵,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灵活地穿过这一小片战场,翻身越上宣处长的机车,向北码头扬尘而去。
“爱情还真是让人又聋又瞎。”宁绯惊恐道。
“嗯,又聋又瞎。”边澜看着宁绯说。
“又疯了一个。”冉羽吩咐卫兵,“先把这边的解决掉。”
丹夏的权力斗争,随着天色渐明,逐渐走向尾声。
不论未来如何,此时战斗着的、追赶着、期待着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短暂地触碰到了战争的终点。
夜空逐渐有了微光,於夜弦把机车停在码头的汽灯下,坐在栏杆上,眺望向远处的云间海。
对现存人类来说遍布危险的云间海,藏着他一段惊心动魄的心意。
宣恪说,在天明的时候赴约,眼下天色未明,他翻出口袋里两个情报小齿轮,用哨声唤来了自己的蜂鸟,读读宁绯找来的敌方情报解闷。
“於夜弦,代号翠雀,牧南A区间谍,性别男。”
果然,他的身份信息已经泄露了。
於夜弦也不觉得有何意外,有些释然地摇摇头,换上了第二个情报齿轮。
“边澜,代号蓝雪花,牧南B区间谍,性别男。”
看来总督那边,已经把他们每个人的身份摸得才差不多了,冉锋亲自带出的秘密情报处,运作起来庞大而可怕,一路走来再往回去看,於夜弦才恍然知晓他们这些日子的每一步,其实都十分危险。
宣恪是打破死局的那一个点,他几乎瞒过了所有人,步步为营,直到接近最后的目标。
不过,於夜弦盯着蜂鸟在半空中投出的文字光影出神——
边澜,性别男。
性别,男。
於夜弦:“……”
这么大的事,宁绯知道吗。
牧南B区,有点厉害啊。
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逐渐向他靠近,於夜弦的脸上浮现出兴奋,但很快,它们被另外的情绪取代了,蜂鸟从於夜弦的手中展翅而非,他转身的时候,手里多出的薄刃,抵在了身后人的脖颈间。
来人不是宣恪。
“早呀,总督。”於夜弦主动问候。
那态度,与他平日里在官场上的别无二致。
“早。”身后的人明显一愣,却迅速接上了他的问候。
冉锋带着一队人站在他的身后,这位昔日威严的总督脸上,有一半带着狰狞的烧伤,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着实有些吓人了。
两人的语气却都像是平日里的聊天。
於夜弦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总督在这里做什么?”
“看看日出。”冉锋看似不经意地说。
於夜弦笑了声:“好看吗?”
“不比你。”
“别了吧。”於夜弦打断,“都这种时候了,就别弯弯绕绕了,有话直说。”
“你倒是无情得很,给你个任务。”冉锋看於夜弦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接吗?”
於夜弦:“什么?”
冉锋:“你若是完成这个,我便还信任你,你背着我玩的那些把戏,我都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於夜弦心里冷哼了一声,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谈既往不咎。
天下哪里有这等好事,这老狐狸明摆着要跟他算账,却和他在这里胡扯。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竟然还混到了如此重要的地步,值得让冉锋一边苟延残喘,一边还要过来要他的命。
“你杀了宣恪。”总督几乎原形毕露,“杀了宣恪,我既往不咎,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吗,这个条件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他几乎是在用哄骗的语气说话,诱导於夜弦听他的话,那条件听起来划算极了,那两人的关系看似水火不容,那一命换一命,谁不乐意呢。
骗子,能言善辩的政客,操纵人心的骗局。
“嗯。”於夜弦点头,直截了当,“我拒绝。”
宣恪是底线。
冉锋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於夜弦的目光中带着阴鸷和冷意,道出了於夜弦的身份:“是我高估你了,你连掩饰都不想掩饰,牧南A区的间谍‘翠雀’。”
於夜弦没说话,默认了总督对自己身份的揭露。
“你胆子很大。”冉锋冷笑,“你救我命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有钱和权力,就能牢牢地拴住你,事实上,能走到你这个地步的间谍,着实不多,我原本很看好你,丹夏的史册中必然会有你的名字,可是没想到……”
“混到我这个地步的,不多吗?”於夜弦说,“是你不知道吧,你身边一波一波的呢,救你是为了成功混进丹夏,别和我打感情牌,您老人家对A区发动战争的那笔烂账我还没和你算。”
冉锋沉默了半晌,又说:“你这脾气,倒成了唯一真实的了。”
这是一场言语上的拉锯战,双方都试图用心理上恐惧压倒对方,使对方屈服。
“你胆子真的很大,一边潜入我身边传递谍报,一边还和丹夏的权贵发展不正当关系。”冉锋继续说,“可宣恪,真的会陪你走到最后吗?你有没有听说过,间谍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善于控制人心,所说的每一句,都是於夜弦曾经担忧过的东西。
别的就不说了,於夜弦选了个比较杠的切入点:“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不正当关系了,我们那是正常发展的恋爱关系。”
冉锋:“……”
冉锋嗤笑了一声:“翠雀,你还真是无药可救,你不论是身为间谍还是身为恋人,你都不合格。”
“好歹共事过,咱能不人身攻击吗?”於夜弦有点头疼,冉锋说话一针见血,最可怕的是每一句都很有道理,“合不合格,留给后人来判,和您有关系吗?”
“翠雀,你的确藏得很深。”冉锋说,“可你知道你的情报是谁泄露的吗?”
“什么?”於夜弦手中薄刃一动,细细的血线顺着冉锋的脖子落在了他洁白的衣领上。
“郁良越,认识吗?”冉锋丝毫没在意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反倒是像在和於夜弦聊天。
认识。
那是於夜弦在牧南的朋友,一起训练过的人,先前飞艇坠回A区的时候,他俩还有过短暂的会面。
“人心都是如此,在必要的时候,所有人的选择都身不由己。”冉锋身后的卫兵拎出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於夜弦认出那是情报处的小黄科员。
他的位置被泄露,那此时宣恪又在哪里,於夜弦的心里只剩这一个问题。
“你看,你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你那个姐姐,在嫁给牧南高层之后,就只把你当做是棋子。”冉锋似乎很欣赏控制人的滋味,继续道,“你也不会有恋人,你信不信,在必要的时刻,宣恪会毫不迟疑地放弃你。”
“那就放弃吧。”於夜弦道,“我喜欢他就够了。”
这次换我来喜欢他,换我来向他告白,只要还来得及,只要生死之别,来得没有想象中那样猝不及防。
“咱能不洗脑了吗?”於夜弦无视周围的枪口,“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放弃希望,来给你自己的失败找个合理的借口。不好意思,你那套对我作用不大,你是给了我不少钱,给了我权力和地位,但你同样防备我不信任我,当初我被宣恪扔进鸟笼监狱的那个晚上,若是你派人来援,说不定我和宣恪也不会走到今天,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互相伤害,谁不会啊。
冉锋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有家人没有国度没有恋人的人是你。”於夜弦毫不留情地回怼道,“你三番五次地找人暗杀你侄子,倒是给了我不少和宣恪遇见的机会。”
於夜弦无视冉锋的脸色,继续说:“冉羽的父母,就埋骨在丹夏的天行岛下吧,你从他们那里抢来了这个位置,用它发动了战争,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
於夜弦是搞情报工作的,知道的多,所以他要多说几句,一吐为快:“你是前任总督的私生子,却要夺走别人应有的东西,不仅如此,你还想通过战争去夺走更多,你发起的战争,让很多在末日中艰难存活的人类因战争而死,没人会同情你也没人会跟随你。”
“闭嘴。”冉锋暴怒。
“哦,行吧。”於夜弦换了个话题,“宣恪在哪?”
“他不会来找你了。”冉锋说,“你当冉羽真的能夺权吗,一群孩子的小打小闹,还真指望能治理这个国家?”
於夜弦懒得和他讲道理:“他不来,我便等。”
“我会让你等吗,翠雀?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蜂鸟翅膀的拍打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踩在地面上沉闷的声音,於夜弦的眼睛里,一点点地亮起微光,目光越过冉锋,去看远处的街道。
“竟然让他逃了出来。”挟制着於夜弦的冉锋冷笑了一声,“不过,也来不及了,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於夜弦的后背抵上了栏杆,时间像是被无限延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难熬。
“再给你一次机会。”经过一夜的恶战,冉锋也不再藏着自己的意图,“我听你牧南的朋友,说起了一件事,他说你的眼睛,应该是蓝色的。”
冉锋的腰间,是一把尖刀。
紧张的对峙中,於夜弦渐渐地将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冉锋不可能放过他,这是既定事实,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反倒是有些释怀。
“总督,先别做梦。”於夜弦笑了,“你在听说我身份的同时,有没有听过别的事情?”
他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在无声地和对方道别。
冉锋的另一只手扣在了刀柄上:“什么?”
“我们族呢,比较自私。”於夜弦解释,“按照规矩,我们的血,生来就只给自己看中的那一人,愿意成为家人的那种,不巧,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想要我的血,您配吗?”
宣恪是家人,在云间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而如今,他也终于听见了这个答案,听到了自己的心意。
话音未落,他狠狠一脚踹在了冉锋的心口,手中的刀刃在对方的脖颈边擦过要害划出一道血线,与此同时,冉锋手中的枪也开了,於夜弦的肩膀处绽开了一朵血花,整个人向后一倒,翻过了北码头的栏杆,坠落向云间海的方向。
於夜弦坠落的前一秒,看见了宣恪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看,你也是有表情的,你也是会难过的,他安心地想着,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渐渐闭上眼睛,看见往日里和宣恪的一切,像是画面在他的眼前呈现。
玻璃罐里攒起来的糖果,烟花绽放时他在阁楼里说过的悄悄话,还有在云间海的时候,宣恪第一次要他正视自己的心意。
再往前一些,是与机车擦身而过的夜风,是医院病房里两人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讲过的那个关于小美人鱼的故事。
不回忆多好,回忆了就会贪心了,就舍不得离开了。
圆圆还没有赴约,凭什么现在就要离开。
还有那句告白,宣恪还没有听到。
他闭上眼睛,在高速的坠落过程中,渐渐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穿过了几年的时光,清晰地炸开在他的回忆世界里。
“哥哥,飞燕草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
“是翠雀啊。”少年时的於夜弦放下手中的书,接过一朵小花,“不过可惜了,战争打成这样,不久后天行岛再升入天空,世间就再也没有飞燕草了。”
“那我,把它刻在心上。”另一个少年认真地说。
十五岁的於夜弦只当他在胡扯:“那我还用它做名字呢。”
“还听不听故事啊,讲完咱们回去睡了。”於夜弦捧着手边的童话书,打了个哈欠。
“听。”
“小美人鱼救了王子,王子却忘记了她,她把自己的声音给了女巫,最后却变成了海上的泡沫。”於夜弦打了个岔,“弟弟,我就问问,你以后,不会忘记我吧?”
“不会。”回忆里的弟弟答得很坚决。
云间海的上空,从高中下坠的於夜弦,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时自己给人讲过的那个故事,他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刚好看到了云间海上空刺目的阳光。
云间海,是他最后的归处。
须臾之间,於夜弦忍不住问了自己——
我也会变成泡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