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了,到了晚上,外面还是天寒地冻的。
周煜林开门的瞬间,就被透骨的寒气打得哆嗦了下,他顺手从门口的衣架上,抓起一件厚重的大衣给自己披上,这才出门。
穿过小院,周煜林远远就瞧见了站在铁门外的靳修臣。
距离越近,他的步子越缓慢。
靳修臣见他朝自己走来,原本还木然的双眼,像是被点燃的火星子,逐渐亮了,他双手抓着铁门的栏杆,就那样看着周煜林。
两人隔着铁门对望,有很久都没说话。
一阵寒风过来,周煜林注意到靳修臣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这才开口:“回去吧,别再来了。”
靳修臣嗓音颤抖:“你,你要跟他结婚吗?是真的吗。”
周煜林垂着眼不回答,五官落在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靳修臣执着地又问,眼里都是乞求:“你要跟他结婚吗,求求你,说句话好吗。”
语气里厚重的痛苦、压抑,让周煜林有种错觉——他的回答,掌控着靳修臣的一切。
仿佛只要他动一动嘴认下,就能顷刻将这个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但只要他否认,这个人就能得到救赎。
这一瞬,周煜林脑子里闪过很多过往的片段。
最起初的片段,是他无数个失望等待的夜晚,是他独自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是他被诬陷时爱人的背刺,是很多的伤害。
然后,是他误解靳修臣后,那些因恨意而诞生的恶念,像是出笼的野兽,一遍遍将靳修臣凌迟,明知他心理有病,却故意往他最深最痛的伤口处戳,把他往悬崖边上推。
再然后,周煜林想起了他们过往的十年。
十年风雨,相依为命,无论日子多艰难,他们始终陪伴着彼此,靳修臣做他的伞,为他遮风挡雨,做他的光,把他从父母去世的地狱里救赎了出来。他也坚定地陪着靳修臣,从一无所有,到后来事业有成。
他们之间,三年互相伤害,却有十年刻骨铭心地相爱。
很久后,周煜林叹了口气,轻声回答:“没有。”
靳修臣怔了下,确认般一字一句又问:“你不会跟他结婚,对、对吗?”
周煜林:“嗯。”
刚才在他出门前,明黎叫住了他,说了取消结婚计划的事。周煜林没必要骗这个人。
于是靳修臣的脸上,缓慢又僵硬地扯开了一抹笑。
他感觉自己眼泪要流出来了,就把脸埋在了掌心,掩盖住自己难堪的姿态。
但哽咽难听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那、那就好,那就好……”
周煜林忽然想起明黎的话——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割腕自杀。”
“……大概是,撑不下去了吧”
周煜林手指微微蜷紧:“回去吧。好好活着。”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如果你因为我死了,我后半辈子都会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我也会过得不好。所以你好好活着,别拖累我。”
靳修臣脊背一僵:“抱歉。”
周煜林认为言尽于此,已经足够,转身要走。
靳修臣眼疾手快,手伸进铁门的洞里,一把抓住了周煜林的胳膊:“别走!”
他胸膛起伏着:“你之前说不恨我了,是因为听到了凌数的解释吗?”
“他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已经……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靳修臣咬着牙,那么委屈:“即便这样,还是不能换你回头吗?”
周煜林默然两秒,转过身面对他,把话都说明白:“我说不恨你,是因为听温浩说了一些事,一些,在我认识你之前的事,了解了我不知道的又一个十年。”
靳修臣眸子明显颤动两下,底气弱了些。
他在害怕,本来他在周煜林眼里,就是一个天生劣种了,怕周煜林知道以前的事后,更加厌恶他。
周煜林看出他的恐惧,声音轻了些:
“不论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但你当年对我确实很好,我确实享受了你的善意,那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起码我没有资格去指责你。”
“我之前不该说你天生劣种。这点我承认,我有些过分了。”
周煜林也是因为凌数的话,误解了靳修臣,产生了恨意,那些恨意凝成的恶念,让周煜林在情绪爆发时,只想不管不顾地给予靳修臣最致命的一击。
他们不愧是相爱了十年的人,彼此都最清楚地知道,对方的死穴在哪儿,往哪里捅最痛。
靳修臣眼眶缓缓发红,眼前的景象,被不受控制涌出来的泪,模糊成了光点。
他几乎是抖着手:“我……我……”
这一刻,他终于被从‘天生劣种’这魔咒般的枷锁里,被解放了出来。
靳修臣从来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劣种,是不是坏坯,但他在意爱人的目光,在意自己会被周煜林厌弃。
在之前周煜林说他是天生劣种时,靳修臣仿若承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
甚至让他认为自己没有活在世上的价值,一度想要就那么死去。
但如今……他终于,终于得到了周煜林的认可。
靳修臣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到出血才松口:“谢谢……”
周煜林继续说:“凌数的解释我也听了。我知道是我误解了你,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靳修臣再次僵住。
周煜林:“我承认我确实动摇了,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比如现在,我对你态度的缓和,就是因为我仍然在被误解别人后,那种愧疚的情绪反扑所左右。”
“这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我容易心软,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太高,所以我无法面对,自己拿刀伤了人。”
他的恨意就是刀,是凌数递给他的刀。
“不管这把刀,是谁递给我的,但我就是用它伤了人,所以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我只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跟你没有关系。”
靳修臣越听,眼里的恐慌越盛,因为他无法反驳周煜林的话。
周煜林还在说:“在听了凌数的解释后,我不想见你,就是因为我知道,那种误解别人后的愧疚情绪反扑,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我的判断。我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在凌数解释清楚后的好几天,周煜林总是会想起,因为误解靳修臣,他产生的那种强烈的恨意。
又因为这份恨意,他不顾靳修臣死活地,去伤害、攻击过对方。
不断的想起,自己那些杀人诛心的话,那些恶劣的举止行为……
如果说当年婚后,靳修臣对他存在着恶意,让他吃了那么多苦,那他如今,也用自己的恶意伤害过靳修臣了。
可以说是一报还一报,差不多也够了。
但事情到了如今,他们之间的纠葛已经太深,裂缝深到填补不了,彼此心里都打着结。
这让他怎么回头?
周煜林:“一团到处都打着结的麻绳,复杂到难以解开,那直接扔了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不会蠢到去费时费力地试图解开它。”
他跟靳修臣之间,就像那团复杂的麻绳。
靳修臣已经泪流满面,他字字泣血,更加地攥紧了周煜林的袖子:
“这团麻绳,你不想解,我来解好吗,你只需要接受结果,其他的交给我,好吗……”
周煜林还是摇摇头:“我过不了自己这关。虽然我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我也有勇气去接受一切,去跟相同的人重新开始。但你懂吗——”
“我已经走出这么远了,我没必要回头。”
“我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我经历了那么多才蜕变、成长,现在我精神独立,完全自由,我为什么要回头?”
靳修臣眼里写满了慌乱。
周煜林:“你现在这个样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负担,我回头会收获什么?一个有心理疾病,还疯疯癫癫的爱人?一段破碎到难以弥补的感情?这对我有半点好处吗?”
“一件对我没有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做。因为爱情?”
像是被刺痛到了,靳修臣嘴唇都颤抖了下,那样艰涩地,痛苦地,凝望着周煜林。
是啊,他现在就是个病了的疯子……他对谁来说,都是负担。
周煜林叹息一声,再次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臣哥,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没了你就活不了的人了,我也不再是你养出来的那朵天真的玫瑰了。”
“你觉得我自私也好,还是什么都好,我不想再付出了,过去十年虽然你病了我不知道,但我也做了我所能做到的极致,在你脾气性格巨变的时候,我每天小心翼翼,想着法儿哄你开心,在你不安爆发的时候,占有欲上来,我跟别人多说句话,都会克制,因为我考虑你的感受。我为你耗尽了我的所有,可以拍着自己胸脯说,我对你仁至义尽。”
“往后,我就想自己能过得好点,过得开心些。可以的话,我会在祈祷的时候,顺便希望老天让你也过得好点。”
“像当年分手时,我为你准备好一顿晚餐,然后再体面地离开那样,如今我们也都体体面面的,好吗。”
听完这番话,靳修臣眼里的光,已经一点点暗淡下去,终于如死水般平静。
只是眼睛像坏掉的泉眼,泪水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
靳修臣嘶哑着声:“但是,但是我放不下……我放不下啊林林,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放下……”
周煜林忽然瞥见,靳修臣抓着他的那只手,手腕上有好多伤口,最新的一条深可见肉,甚至还隐隐渗着血。
他的心口堵了下,轻吸一口气,缓缓地,把靳修臣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开。
靳修臣就那样无措地看着,一点点松了手。
周煜林沉默片刻:“你欠我一句对不起。道个歉吧。我当年确实因为你,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哪怕没有凌数撒的谎,我心里也对你存着怨的。”
靳修臣望着他,宛如望着天上月,红着眼眶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离开后,我每天都在后悔,光是愧疚就差点把我杀死……”
周煜林:“我原谅你了。”
这段时间,他确实看到了靳修臣的真心悔过,他相信过去他们真心相爱过,也相信靳修臣真的在后悔了。
如果他的原谅,能让靳修臣轻松点,好过点,能让靳修臣走出来的话……
那就原谅这个被困在过去的可怜人吧。
靳修臣怔怔的,眼睛缓缓睁大,不可置信般:“你、你说什么?”
原谅?他真的,能得到一句做梦都奢求不来的原谅吗。
周煜林转过身,背对着靳修臣,离开前留下一句:“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两清。你……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说】
嘿嘿放心,能he,我有纲,都听我的!跟我走!(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