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林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两人之间是无声的寂静在蔓延,但彼此都觉得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带着一股安抚的力量。
半晌后,靳修臣才轻声说:“没事吧。我接到电话,说你昏倒了。”
周煜林嗯了声:“就是胃疼,再加上有点低血糖。”
靳修臣用下巴细细地磨蹭着他的颈窝:“吃药了吗。”
周煜林:“嗯。本来休息好了,都要走了的,你突然就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周煜林肩膀有点酸了,就轻轻推他:“好了。我们走吧,我还有事要回去忙。”
靳修臣却不肯放开,他垂着眼,语气压抑着委屈:“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周煜林顿了下,抿唇没说话。
靳修臣缓缓抬头,直视他:“为什么。”
如果是周煜林昏倒得太急,没顾得上给他打电话的话,那等到了医院,在周煜林醒来后,他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的。
靳修臣像一条被抛弃的小狗,那样巴巴地看着他:“我的号码从来没换过,就是怕万一有天,你会想找我,怕你有急事,需要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
周煜林只是听着,保持着静默。
如今他遇到事,第一时间已经不是再想着,有谁来帮他解决,有谁能给予他爱和关心,帮他分担痛苦,而是自己能撑着就撑着。
累也撑着,苦也撑着,孤独也撑着。
过去四年,有时周煜林会觉得,他之所以会跟靳修臣走到那种地步,之所以会在感情的事上,经历那么多痛苦,都是因为过去艰难的十年,他本该自己一个人撑着,却做不到那么坚强,结果他的累,他的苦,他的孤独和痛苦,都让靳修臣帮他撑了。
靳修臣帮他受了罪,所以他才要在靳修臣身上受罪。
老天可能是觉得,这样他们两人间才算公平。
于是四年间,慢慢的,周煜林就变得爱自己撑着了。
周煜林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但他知道,他其实很累。
就好像一只怎么都飞不出沙漠,也寻不到一片绿洲得以栖息片刻的鸟。
靳修臣问出那个问题后,忽然就怔住了,慢慢地,独自红了眼眶。
他低头,在周煜林的额头上印下珍惜的一吻,嗓音艰涩:“对不起林林。我不问了。”
人一旦对另一个人产生期待,就会有失望的风险,靳修臣想,周煜林大概是不想再经历失望了。
靳修臣直接拿过周煜林的手机,三两下就把紧急联系人,设置成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又当着周煜林的面儿,拿起自己的手机,把周煜林的来电铃声,设置成了专属铃声。
靳修臣:“以后只要是你的电话,不管我处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接。”
周煜林只是看着他,仍然没说话。
靳修臣握住他的手,语气温软,却近乎乞求:“我不奢望你相信我,只希望你能给我接你电话的机会,和专属的资格,可以吗。”
“我想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赶到你的身边,想在你脆弱、无助的时候,第一个陪伴安抚你。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后,寸步不离,不需要你回头,只需要你喊我一声。”
周煜林垂下眼,避开他明亮灼人的目光:“知道了。”
靳修臣太清楚了,周煜林一碰到不想正面回答,或者不想直接拒绝的问题时,就会说知道了。
心情一瞬低落。
他发现,他现在看不懂周煜林了,周煜林的心思让他好难猜,这种难猜经常让他的情绪一瞬天上,一瞬地下的,难受得快要死了。
还要说什么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的头探了进来,在看到靳修臣后,立马叫了一声。
司机:“你在这儿啊!你跑得也太快了,我就去挂个号的功夫,你人一溜烟就不见了。”
司机走进来:“走走走,我挂完号了,你得赶紧做个检查,看有没有什么毛病。”
被人打断,靳修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我没事,你走吧。我不追究你的责任。”
司机却是个老实人:“那不成啊,我那大铁皮,把你的跑车车头都撞凹了一块儿,你人怎么可能没事儿,我要就这么走了,心里过意不去。”
周煜林抬眼,视线扫过靳修臣带血的额头,凝固:“你出车祸了?”
司机抢了话:“对不住啊兄弟,你就是他爱人吧?我家里有点急事儿,开车时就忘了看红绿灯,把他给撞了。”
“嗨呀,你都不知道,他都满脸的血了,还只顾着给你打电话,电话打不通,急得手都发抖……”
嘴唇微颤了下,周煜林轻声说:“我手机没电了。”
司机:“我想也是,我让他别着急,但他说不想再让你等,不想再让你的任何期待落空,我们堵车在路上,他是自己下了车跑过来的,脑震荡了还发了疯地跑,我在后面都跟不上……”
周煜林抓着被子的手,攥紧了几分,很缓慢地抬起头,去看靳修臣,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司机自己在那儿又倒了一通的话,然后去拉靳修臣:“走走,先去做检查。”
靳修臣却挣开他的手,只望着周煜林,也不说话。
但很奇怪的,周煜林就是懂他在表达什么。
于是下了床,把东西收拾了下,对司机说:“不用麻烦你了,我带他去做检查吧。”
司机一琢磨,也行,他硬是加了靳修臣的微信,让事后两人把医药费的单子发给他,他报销,然后才肯走。
靳修臣做了一个全身检查,结果是有点脑震荡,再加上一些皮外伤,没太大的事儿。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医院,外面下着大雪,天气很冷。
靳修臣下意识停下脚步,把围巾给周煜林戴上理好。
周煜林看着他,忽然说了句:“我会打的。”
靳修臣顿了下:“什么?”
等周煜林拉开车门上了车,他才反应过来,周煜林说的全句应该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瞬间,靳修臣的心情被抛上了云端,他几乎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拉车门时,因为过于紧张和高兴,还手滑了下。
两人在车里坐着,靳修臣想说点什么,又怕破坏了此刻良好的气氛。
周煜林开着车:“你不舒服的话,睡一会儿吧。睡醒后头晕会减轻一些。等到了我叫你。”
靳修臣浅笑:“林林,我不困。”
周煜林也没搭话,只是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放了一点舒缓人神经的音乐。
最近已经是年关了,靳修臣公司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很久没休息好了,神经一放松下来,他很快便睡着了。
等车子停在熟悉的别墅门口时,周煜林看着睡得安详的人,却没叫醒他。
反而是安静地,专注地,又说不明有一点温柔地看着他。
这个人变了呢。
以前靳修臣有一点痛啊,病啊的,就会添油加醋地夸张放大,好像这样,就能招惹得周煜林多疼他一点。
像个心智还没成熟的幼稚小孩儿。
如今的靳修臣,却是再也不说自己有多疼,自己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自己又受了什么伤。
只会沉默地抱住周煜林,带着一点委屈,像只被丢弃后的小狗,小心翼翼地蹭蹭他。
唯一没变的,现在跟以前的共同点就是,靳修臣永远不会跟周煜林说,自己有多苦,多累。
大概是,不想让周煜林帮他分担。
周煜林看了靳修臣很久,终于缓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下靳修臣额头上的伤口。
怕弄疼他,周煜林的动作很轻很轻,满是靳修臣梦寐以求的怜爱。
此时,靳修臣正在熟睡着,做着梦,他梦见周煜林在看见他的伤疤后心疼他。
梦见周煜林主动抱住他,问他疼不疼,还摸了他的伤口,还跟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定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然后依靠他。
于是靳修臣在梦里也是笑着的。
直到他忽然翻了个身,脑袋落空,失重感让他瞬间醒了过来,才发现是做梦。
梦外的周煜林,正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手机。
梦外的周煜林不会心疼他,也不会依靠他,更不会主动抱他,愿意触碰他的伤口。
但靳修臣却说不清地心里踏实,只要看着周煜林,他就觉得踏实,像是归巢的倦鸟。
靳修臣:“到了?林林怎么没叫我。”
周煜林淡淡地:“刚到。还没来得及叫。”
靳修臣浅笑:“那下车吧。你要看看木宝吗,这个点儿他应该在写作业。”
周煜林想了下:“不了。等周末的时候,我再把他接我那里住两天。”
靳修臣欲言又止:“林林,要不,你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吧。这样我也好照顾你,帮你调理一下胃的毛病。”
他很害怕万一下次周煜林又昏倒,没有人发现他怎么办,韩美美经常都不在家。
周煜林:“不了。”
靳修臣没再说什么,下了车还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望着周煜林。
周煜林开着车子离开,却又在半道上停下,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望着窗外亮白的雪,出神地看着。
不知看了多久,他忽然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里给靳修臣的计分表。
手指抬起,复又落下,终于给靳修臣加上了一些分数。
其实在靳修臣承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接他的电话时,周煜林是不相信的,甚至还起了点负面情绪。
毕竟前科太痛了。
人真的是一种好奇怪的生物,明明过往的那些伤害,他都已经释怀了,如今又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别扭。
大概是一种回旋镖吧,忽然发现原来那些伤害,施暴者也是在意的,所以被时光淹没的委屈,又像浪花一样翻腾了上来。
但听了那个司机说的话,周煜林最后的一点委屈,也被抹平了。
像是那道伤口,时隔多年终于被上了药。
靳修臣不只是说说,他一直在用心去做。他很努力了。
周煜林想,他大概,可以试着稍微相信靳修臣一些。
一段感情不是某一个人的事儿,或许在他被回旋镖反噬,感到委屈时,可以试着跟靳修臣说一下。
五年前,周煜林痛恨靳修臣什么都不跟他说,态度反复无常,让人难猜,如今他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难猜’的人。
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对对方的纯折磨。
既然选择了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就不要太过矫情。
趁着这股劲儿在,周煜林决定迅速迈出第一步。
于是他给靳修臣发了消息。
周煜林:我其实醒来后想过给你打电话的
周煜林:但我怕万一你不接,万一被挂断,万一你说忙来不了
周煜林:我就想着,与其事后失望,不如不要去期望
靳修臣似乎在思考,一直显示他‘正在输入中……’。
周煜林看着屏幕等了会儿
靳修臣:对不起
靳修臣:为什么刚才不跟我说
周煜林:刚才,大概是心里有点闹别扭吧,觉得委屈
靳修臣没再问他为什么委屈,也没安慰他,只是说:你现在在哪儿
周煜林顿了下,看了看车窗外:南明路的大转盘那里
靳修臣:好,待在那儿
周煜林心头一跳:你要来?
手机上却再也没了回复。
周煜林就安静地坐着,心跳却说不明地快了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车窗忽然被人敲响,随后一只手拉开了车门。
男人熟练又迅速地上了车,然后一把抱住了周煜林,身上还裹挟着风雪和冷空气的味道。
周煜林人有些愣,轻缓地眨眼:“为什么忽然来了。”
那点事儿,他们在手机上也可以说清楚的,不值得大雪天这么天寒地冻的,还专门跑一趟。
靳修臣轻轻推开他一些,双手捧住他的脸,眼底铺满了让人动容的温柔:“因为你在需要我,所以我来了。”
他看穿了周煜林在想什么,一字一句很认真:“没有值不值得。你因为我产生了情绪,我就要接住,我不会再让林林的任何一点情绪和期待,落空砸到地上。”
周煜林睫毛微颤,下意识视线闪躲,要避开交汇的目光。
靳修臣却强行掰着他的脑袋,逼他跟自己对视:“别逃。林林别逃。”
“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时,觉得动容,心软,幸福,开心,不要逃,去享受它们。”
他嗓音带了几分委屈:“你难道能逃一辈子吗。我很努力,才让你稍微开心一些,你却要压着它们……这对我也不公平。别逃好吗。”
周煜林缓缓地,把目光挪回来,同他对视:“好。”
靳修臣还没来得及开心,周煜林又说:“但如果我因为你难受,委屈,愤怒,我也不会再压着,我可能会甩你耳光。”
听到这话,靳修臣眼底的笑意却更盛了,他捉起周煜林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目光缱绻温柔:“求之不得。”
“早说过了,林林,你打我不是惩罚我,是在奖励我。”
他低头吻了吻周煜林的手心,那么迷恋:“要不要现在给我一巴掌试试?”
周煜林不自在地想要抽回手:“不要发疯。”
靳修臣却不依不饶:“我喜欢你打我。喜欢你虐我,让我疼。只要是你给的,我都求之不得。”
因为周煜林不会打别人,不会去虐别人,这说明,他对周煜林来说,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周煜林偏开头:“别说了。我没有那种癖好。”
靳修臣怔了下,然后笑起来:“哪种癖好?林林要是喜欢,我都可以的。”
周煜林闭了闭眼,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耳朵微红:“你该走了。”
靳修臣安静片刻,又严肃起来,再次轻轻抱住他:“让你产生了不好的感觉,对不起。我不敢跟你保证什么,只想说,你看着就好。”
余生他都会用自己的一切,去向周煜林证明他的爱。
周煜林轻声:“好。”
又过了一段时间,马上就是大年了。
在过年的前一天,韩美美走了,她要回去陪伴父母亲人。
还问周煜林反正也是一个人,要不要去她家里,跟他们一家一起过年,她的父母知道周煜林的存在,也挺喜欢他的。
但周煜林拒绝了。
毕竟别人再接纳他,那也不是他的家,看见别人阖家团圆,对比之下,周煜林反而只会更加觉得孤独,觉得自己像没有根的浮萍。
韩美美只能遗憾地拍拍他的肩,告诉他食材都在冰箱,给准备好了,让他自己过年吃点好的。
周木木也给周煜林发了消息,说自己想过来陪他过年。
周煜林也拒绝了。
他还做不到太理所应当地,享受周木木给他的好,因为在周木木成长这的这五年,他毕竟是缺席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很难问心无愧。
周煜林还没厚脸皮到,去强行把别人养大的儿子,在过年团圆这么重要的日子里霸占着。
于是过年那天,周煜林一个人在家睡了一整天。
睡梦里,耳边也时不时能听到外面街道上,噼里啪啦热闹非凡的鞭炮声,还有一些欢乐的说笑声。
就这么一直睡到下午,周煜林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透过窗户,能看见窗外雪白的世界中,夹杂着一点金灿灿的黄,那是还未消退的一丝晚霞。
那一瞬间,周煜林忽然好累。
极致的孤独席卷过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在海上漂泊的树叶。
打开手机随便翻了翻,微信朋友圈里,大家都在晒着自己阖家团圆的照片。
周煜林本来想给韩美美他们,发一句‘新年快乐’,在看到那些照片后,都觉得有些打扰别人,最终作罢。
万家灯火,没有一家为他点燃,这种孤独感,让周煜林觉得心口喘不过气。
自从父母去世后,跟靳修臣也分手后,每年过年,总要经历这么几天。
周煜林无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想着随便煮点饺子应付一下算了。
这时手机却响了。
他拿起来看,是周木木发来的消息。
不吃蓝莓:爸爸,你在干嘛呀
周煜林:要去做饭了
不吃蓝莓:先别做了,你往窗外看一看
周煜林心头一跳,有种预感一般,他伸长了脖子去看窗外,什么也没看见。
又起身下床,把窗帘拉开一些,垂下眼目光扫视楼下。
然后周煜林顿住了。
此刻,楼底的一个花坛旁边,一大一小两个人,手里正举着点燃的烟花棒,朝他开心地挥舞着。
靳修臣停下来,望着他浅笑,然后转身,点燃了身后的一盒烟花。
刹那间,璀璨的火光升天,伴随着嘭的声音,跟心跳混杂在一起,夜幕被点亮,亮到让人心口发烫。
周煜林想起了很多年前,父母刚去世的那一年,靳修臣为了帮他捡落进水池里的硬币,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天,跳进了水池里。
然后那时也是这样一个烟花绽放的时刻,靳修臣对着他笑,笑得仿佛一束光
同此刻一样,将他拉回了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人世间。
【作者有话说】
来啦QVQ前几天因为身体不舒服,实在是支棱不起来,所以没更,滑跪道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