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林从树下抬头往上望,目光所及之处,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瓶子,每个都很用心地系着红色蝴蝶结。
数量之多,让他为之震撼。
周煜林随意捏住一个瓶子,仔细看,里面好像塞着什么。
他举起手机,把灯光靠近,这才发现,瓶子里放着一个大小正好的木片。
而木片上,又用黑色的笔,写着粗大的字。
周煜林凑近些,微微眯眼,想看清楚上面的字,嘴里不自觉跟着念:“希望……林林能,跟臣哥和好……”
旁边还用红色的小字标注着日期,正是四年前的某一天。
心跳停顿一瞬,周煜林沉默了。
他放开这个瓶子,又随手拿起另一个,再看。
上面还是写着:希望林林能跟臣哥和好
周煜林手指蜷紧,不信邪,接着换下一个。
——希望林林能原谅臣哥
——林林对不起,臣哥错了
——希望林林能回头看看臣哥
——好想林林,原谅臣哥
……
好几百个许愿瓶,零零碎碎的挂满了一整棵树,每一个上面的日期都不相同。
那么庞大的祈愿,像是一座山,像周煜林倾压过来,让他心口堵得酸涩。
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
周煜林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低声喃喃:“何必呢。”
这个人,太执着了。
每个人这辈子活着,都必然会经历失去,不放手又能怎样。
往事不可追,太执着,只会让自己被过往困住,一颗心在那些执念里被反复碾压。
周煜林觉得,靳修臣就像是一只飞蛾,不停的往熊熊的烈火里撞,哪怕翅膀被灼伤,哪怕被烧得体无完肤,也绝不放弃。
这是一种自苦。
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周煜林按照时间,绕到了大树的另一面,又拿起一个瓶子。
然后发现,瓶子里的许愿变了。
——希望林林一切安好
——希望林林圆满快乐
——希望林林心想事成
周煜林看了十几个,看日期,差不多都是今年挂上去的许愿瓶。
上面写的愿望,不再是道歉的话,不再是希望他回头,而是——虔诚地希望他过得好。
周煜林心情很复杂:“终于放弃了吗。”
但如果已经放弃了,那如今这样缠着他,又是在干什么呢。
一阵风来,树上的许愿瓶碰撞到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低低的,清脆的,却像是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人的心上。
不是厚重的震撼,而是波澜荡漾的动容。
周煜林在树下站了很久,到半夜才回屋。
他躺在床上,仍然睁着眼睛睡不着。
黑暗里,时不时能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咳嗽声。
是病了吗?
周煜林想了很久,悄悄爬起来一点,轻手轻脚地把木板隔门推开一指缝隙。
透过这条缝,他能看见靳修臣的房间里,床边的位置,有一团明亮的暖黄色的光。
那是一个电暖风扇。
周煜林愣了下,原来是真的暖气坏了,不是在故意耍花招接近他。
静默片刻,周煜林悄悄地,把隔门的缝隙推开得更大一点。
然后才躺回床上,闭上眼休息。
下半夜,似乎隔壁的咳嗽声不那么频繁了。
周煜林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起床后,周煜林仍然没瞧见靳修臣,他看了眼旁边紧闭的房门,独自去吃饭。
在用餐室时,周煜林一个人坐一桌,忽然对面一道黑色的影子投下。
周煜林抬头,就对上小和尚笑眯眯的一双眼。
小和尚:“嘿嘿,我能坐这儿吗,没座位了。”
周煜林绅士点头:“嗯。”
小和尚吃饭很快,埋头往嘴里刨,一口甜粥,一大口馒头,像是饿急了。
见周煜林在瞧他,又嘿嘿地笑:“不好意思,有点粗鲁了。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周煜林浅笑摇头:“没有,你吃你的,别吃太快,会噎住。”
小和尚擦了擦嘴,同他打开了话匣子:“嗐,我以前是个孤儿,捡垃圾生活,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对吃饭很执着,每次都吃得很快,总觉得不吃快点,就会被抢。”
周煜林心里升起一抹怜悯,想了想,把自己装着煎蛋的盘子推过去给他:“吃吧。我的也给你吃。慢点,喝口粥。”
小和尚笑得更开心了:“你人真好!大叔是好人,你是大叔的爱人,果然你也很好!”
周煜林微顿,垂下头自言自语般:“你觉得他很好吗。”
小和尚拍桌:“当然!我就是三年前,大叔在街边上捡的,然后把我送到了这个寺庙,我的吃住,都是大叔掏的钱。”
周煜林抿起唇,有些不理解。
他记忆里的靳修臣,绝对不是这种善心大发的好人。
而是那种,自私自利,为了自己达成目的,做事毫无无下限,非要闹得所有人都不安生,疯狂又偏执。
周煜林:“他为什么要这种好事呢。”
分明这样的好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就好像一个恶魔,披上天使的皮囊,在人间行善一样荒诞。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因为你啊。”
周煜林难忍疑惑:“我?”
小和尚:“是啊。大叔说,他不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兴趣做好事。”
“但寺庙里的大师跟他说,因果报应,让他多多行善,那些福泽,会报应到他自己,还有他爱的人身上。”
“他说,他不能陪在你身边,能给予你的保护有限,所以他只能不断地做好事,相信因果,希望命运多眷顾你一点,让你万事顺遂,一生平安。”
周煜林微微顿住,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一下,喃喃:“何必……”
小和尚放下碗:“当然有必要啦!不管怎样,起码他都做了好事,帮助了很多人。”
他伸手指了指满屋子的流浪人:“你看他们,寺庙里的慈善基金,也都是大叔给的,这些人都是大叔救的,如果没有大叔,他们早就冻死在城里的街道上了。”
周煜林顺着他手指着的地方,看了一圈儿。
这些流浪人,非老即残。
大多是被子女抛弃,或者一生孤苦的老人,还有因为意外事故,失去了健康,身体残缺,再没有自主生存能力的残疾人。
一时间,周煜林失神地感慨:“是啊,不管初心是什么,起码拯救了好多人……”
小和尚高兴地说:“你也是好人!我们都是托了你的福。”
周煜林很勉强地笑了笑。
他没那么大的本事。
小和尚:“好啦,我吃饱了!要去干活儿了,再见!”
周煜林:“再见。”
小和尚走了,周煜林收起自己的碗筷,放到了回收处。
随后回了房间,开始画自己的设计稿。
但怎么都静不下心,要不是突然画错一笔,要不就是上错了颜色。
半天后,周煜林终于无奈地放下画笔,叹了口气。
不在状态。
他侧了侧身子,想去听听隔壁房间的声音,却什么都没听到。
周煜林又想起小和尚的那些话,想起那些苦命的流浪人。
然后他发现,似乎一直以来,他对靳修臣的偏见,都过于严重了。
以至于听到小和尚说靳修臣做了好事的瞬间,他甚至思考了下,对方是不是被靳修臣收买了,是不是在撒谎,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展现靳修臣好的那一面。
又想起五年前的事。
凌数为什么轻而易举地,就能把那么大一盆脏水,泼到靳修臣身上。
而他也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甚至没听过靳修臣的解释,自顾自就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靳修臣,把逻辑圆上了,然后开始憎恶这个人。
就是因为偏见太深,才造成了五年前的悲剧,把靳修臣逼到了绝路,患上了更加严重的抑郁症。
周煜林盯着自己的画板发呆。
他是不是……对靳修臣太过苛刻了?
哪怕是这次回国后,他跟靳修臣相处时,虽然不再有憎恶,但有不带偏见吗?
靳修臣真的有他想象中那么坏吗,这个人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罪不可赦的事吗?
过往的记忆,不断地在脑子里翻腾。
然后周煜林发现,靳修臣除了婚后一年对他恶劣外,以及对靳修竹恶劣外,实际上并没做过什么很坏的事。
从高中到他们结婚,靳修臣都在为了两个人能更好地生活,而拼命地努力,但他挣的钱,打拼出来的事业,全都是正当来的。
回到靳家后,靳修臣对抗靳家老爷子,也是用的合法的法律手段。
对待下属和员工,以及自己的兄弟,比如陆序,靳修臣更加可以说是厚道,做得很好。
不然陆序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了他十几年,不然如今的张凯也不可能,在他身边做了四五年的事。
周煜林试图找出这些年来,某个他对靳修臣态度和印象,发生巨大转变的点。
然后他发现,那个点,从婚后的冷暴力开始铺垫,最终在靳修臣为了威胁他跳楼的事情后,彻底被落实。
他对靳修臣的印象,从跳楼的事情后,终于走向了崩盘。
那时,周煜林便认为,靳修臣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人。
再后来,凌数撒的谎,给了最后致命一击。
当时周煜林之所以会相信凌数的话,就是因为他对靳修臣的印象,已经走向了崩盘。
然后那个谎,让周煜林联想到书里写的那个大反派,从此他便定了周煜林是死性难改,天生劣种。
往后不管怎样,靳修臣都再也无法扭转,在周煜林心里彻底崩塌的坏形象。
但是现在想来
当初靳修臣做出跳楼那样过激,甚至可以说是丧心病狂的事,目的并不是为了威胁周煜林。
只是因为他病了。
再加上当时两人对峙,周煜林说了很多往他心口捅刀的话,靳修臣承受不住痛苦,于是选择了跳楼。
就好像当年,周煜林在父母去世后,也抑郁到承受不住痛苦,一度选择过自杀一样。
这个人,真的有他想的那么不堪,那么烂到透彻,没有一点好吗?
周煜林在心里反问自己,终于开始正视这一点,并且正视靳修臣。
不知过了多久,周煜林长叹一声,把画板收好,想了想,从自己的包里拿了感冒药,关上门出去了。
靳修臣此刻正躺在床上,旁边开着电暖风扇,他已经高烧到神志不清。
隐约中,好像听见了周煜林的声音,他精神了那么两秒,竖起耳朵去听,却什么都没再听见。
靳修臣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也是,林林怎么会来找他。
下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床边。
靳修臣缓缓抬头,看见周煜林的瞬间,他的瞳孔缓缓放大,神情都呆滞了片刻:“我、我在做梦?”
周煜林拉过椅子坐下,目光扫过他烧得通红的脸:“不是。你发烧了。吃药了吗?”
靳修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色亮得烫人:“没有。”
周煜林嗯了声,站起身给他倒水,然后把退烧药递给他:“吃了。”
靳修臣也不问,乖乖地从他手里接过药,乖乖地吃了。
这个过程,他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周煜林,生怕下一瞬这个人就从他面前消失了似的。
周煜林站起身,从靳修臣的屋里,把隔开两间房的木板隔门推开。
隔壁温暖的空气,很快涌了进来,屋里的温度不到两分钟,就升高了。
靳修臣双手无措地抓着棉被,瞳孔颤动:“林林,你愿意、愿意为我打开门?”
周煜林很平静:“只是开个门而已。”
靳修臣却笑了,嘴角缓缓扯动,直到牵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不,不只是。”
周煜林:“随你怎么想吧。”
又看向床边的电暖风扇:“你这两天,都是靠这个度过的?”
靳修臣烧得眼神都是迷离的,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周煜林似乎在说什么,就下意识应了:“嗯……”
周煜林把手放到电暖风扇的前面。
温度还行,热乎乎的,但晚上零下十几度,估计还是有点难顶。
所以靳修臣才感冒发了高烧。
周煜林:“刚吃完药,躺下睡会儿吧。”
靳修臣只听清了让他‘睡会儿’几个字:“好。”
他自己盖上被子,往下缩了一点,但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
周煜林:“……你闭眼。”
靳修臣缓慢地眨眼:“不。闭眼,你就不见了……”
周煜林看他说话都嗓音沙哑,吐不清字的样子,弯腰伸出手,往靳修臣的额头上一探。
滚烫的温度,仿佛能烫穿人的皮肤。
周煜林皱眉:“我去问问寺里有没有医生。”
好歹这人,是因为他的误解,情绪化地不肯打开隔门,才生病的。
周煜林做不到无动于衷,放任不管,他的良心会不安。
刚要起身,手腕却忽然被抓住,挣了几下挣不开。
周煜林:“松手。”
靳修臣却很宝贝地,握着他的手,抱在怀里:“别走……”
生病激发了他的脆弱,削弱了他的意志,连神智都是迷糊的,他只会本能地贪恋周煜林。
一些平时掩藏得很好的欲望,还有爱意,都像是火山喷发一般,在周煜林触碰他皮肤的瞬间,爆炸了。
周煜林:“你病了,要看医生。”
“还有,别以为你生病,脑子不清醒,我就会纵容你。别过界,别让我讨厌你。”
靳修臣听见‘讨厌’两个字,愣神了两秒,随后眼里弥漫起委屈。
他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抱住周煜林的手,难过道:
“反正你都那么讨厌我了,再多讨厌一点我也不怕。”
周煜林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瞥见靳修臣的手。
想起他左手受过伤,几次都被咽回去的话,终于问出了口:“你的左手,怎么了。”
他问,靳修臣就乖乖地答:“受伤了。”
周煜林:“什么时候,怎么受伤的。”
靳修臣有些难过:“五年前了吧。那时靳修竹刚动完手术,凌数找你要人……”
“就那天,打起来后,我帮你挡的那一下。”
周煜林眼睫微颤:“不是只是骨折了吗。怎么会永久受损?”
靳修臣本能地摇摇头:“医生说,伤到神经了,神经断了,目前国内的技术有限,接不好,所以它变成了一只废手,连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拿不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心理防线脆弱,这些话,靳修臣根本不打算说出来。
因为他清楚,周煜林很好,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会对他心里有愧。
此刻,他却控制不住地说出来了,因为他太想得到面前这个人的一丝怜爱了。
但刚说完,靳修臣就有些后悔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林林……你会嫌弃我吗……不要嫌弃我……”
周煜林沉默了很久:“我不会嫌弃你。我没资格嫌弃。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前半句话,靳修臣的眼睛亮了。
后半句话,又让他的心沉到了底。
跟周煜林在一起,他总是会这样,心情的起伏,像是坐过山车一般,一会儿被抛上天堂,一会儿又沉到了地狱。
周煜林:“但,你的手,是我对不住你。”
他看向靳修臣受伤的左手,眼神软了点:“我会给你找医生,会尽我的全力,去治好你。”
虽然知道,靳修臣钱权都不缺,要能治,早就治好了,怎么会废到现在,他又能做什么?
但周煜林必须给出他的态度,这才是堂堂正正做人的原则。
靳修臣眼眶缓缓红了,执拗地看着他:“那我宁愿你,就让我这样废着。”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想欠别人的……我想让你欠着我,起码这样,我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
周煜林不说话了。
靳修臣忽然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发红的脸上,眯起眼留恋地蹭着:“好想你…真的好想……快想疯了……”
“现在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周煜林有些难堪,想把手收回来,但靳修臣死死地攥着。
他只能冷着声,言语警告:“放手。”
靳修臣却看着他痴痴的笑,显然已经被烧得没什么理智了: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样的身份定位,做什么样的事?”
周煜林:“知道就好。放手,别逼我动手。”
靳修臣发挥了他的无赖,像以前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略带撒娇:“那你打我吧。”
周煜林:“……”
他索性站起身,直接转身就要走。
心里默念,不跟病人计较,不能动手,动手就是欺负弱者。
但还没走出一步,腰上就被一双手死死环住。
靳修臣焦急地说:“别走!别走……我再也不动手动脚了,别走好不好,求求你……”
良久后,周煜林轻叹一声,坐了回去:“那你就别过界。我不喜欢你这样。”
靳修臣:“好。”
屋里安静了一阵
靳修臣忽然说了句:“对不起。”
周煜林指尖微动。
靳修臣注视着他,又说了句:“对不起,林林。我一直想为过去的事,跟你道歉……如果不是我,你会拥有一段圆满的人生,过着最幸福的日子……”
“还有那些伤害,对不起。我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想诚心的,跟你说一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混蛋。”
周煜林掐着自己的手指:“四年前你已经道过歉了。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靳修臣摇摇头,嗓音沙哑:“那时我道歉,是为了自己能好过点,让心里的愧疚轻一点,也为了让你好过点。”
“如今这个道歉,才是不含私心的,目的只是承认错误,同你道歉,这是我欠你的。”
周煜林垂下眼,睫毛轻轻阖动:“那,我原谅你了。”
忽然就又想起,偏院里,那一整棵树的许愿瓶,装满了道歉的话,还有希望他安好的话。
周煜林轻吸一口气,再次说:“我原谅你了。早就不怪你了。我放过了我自己,也放过了你。”
“所以,你也放过自己吧。以后好好过日子,往前走吧。”
靳修臣喉结滑动了下,酸涩又艰难,那样祈望地看着他:“我放不过……放不过啊林林。”
“我一想到因为我的过错,让我失去了你,我永远失去了你,以后我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你,你让我怎么放过自己……”
他好不容易求来的天上月,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甜,唯一的一道彩色。
怎么舍得放手。
靳修臣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掩盖自己的狼狈:
“放不过。只要能靠你近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只是,想靠你近点,哪怕只能看着你……”
说到最后,靳修臣的嗓音已经哽咽,嘶哑又难听,厚重的痛苦和绝望,让人难忍动容。
他眼角滑下的泪珠,被周煜林捕捉到了。
周煜林垂着眼,看着枕头上被泪水侵湿的一小团,安静了很久。
最终无奈地叹了声:“那,我们可以做朋友。一般的普通朋友。”
“只能这样。没有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