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光自认此生光明磊落,从未有过这般尴尬难堪的时候,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乔溪的眼睛,生怕他用鄙夷嫌恶的表情看着自己。
乔溪看他这样,反而安慰起他来:“这种事有什么好羞耻的?只是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反应,没什么不好意思。”
只要初中好好上过生物课的人,都会了解男女性生理构造上的差异,乔溪觉得沈三郎一太肯定是要面子才这么紧张。
“等裤子干了,我教你缝好。”他自以为比人家大了两岁,便摆出一副好哥哥的姿态,打算给他好好补补生物课。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更觉羞愧。
乔溪待他如此坦荡宽厚,他却……
想到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沈夷光愈发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更不敢抬头。
“好啦!”乔溪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今天大年初一,打起精神来!”
“什么事都不操心,吃好喝好玩好!”
沈夷光低头看了一眼碎成两半的内裤,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将它晾在绳子上。尽管如今裆下空荡荡很不习惯,也只得忍了。
吃了早饭,岑儿惊喜的得了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乔溪给的压岁钱,虽然不多,可他依然高兴,宝贝似的把那几枚铜钱收好。
乔溪平时不爱出门,但是过年期间串亲访友还是必要的。
他先去仲大娘家里坐了一会儿,又去秦大叔家送饭,在村里转悠一大圈,接着转道去看望林大夫和小竹子。
小竹子状况不太好,他已经处在分化期最重要的时候,接连几天不下床,浑身高热腿软无力,饭也吃不上几口。
林大夫和乔溪一样是中庸,闻不到满屋子属于地坤的信香,只得将家里所有空当全部挂满各种气味浓重的药草,试图掩盖小竹子身上的气味。
虽然桃叶村村民几乎都是中庸,察觉不到小竹子的变化,为保万一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乔溪给小竹子也发了个红包,站在床头小声宽慰道:“会好起来的。”
“……嗯。”小竹子无力靠在床头,白皙清秀的脸上蕴着不正常的潮红,说话软绵绵的没有精神,身体心理的双重打击,他根本高兴不起来。
岑儿趴在床头眼里噙泪,却又不敢哭,怕他的小竹子哥哥更难过。
但他们不宜在这多留,林大夫担心会沾染上小竹子的信香,只让他们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就送他们出门。
看着林大夫眉间深深地忧愁,乔溪想着等过了年,天气稍稍暖和他就进山去,一方面找些药草拿去换钱,一方面也好帮小竹子掩盖身份,为林大夫分忧。
转了一大圈回来,乔溪有些累了,偏偏陶音那个闲不住的非拉他出去玩,他不得不拖着两条腿跟在后头,有气无力。
岑儿也被福哥儿几个孩子喊出去,跟着一大群孩子挨家挨户串门,得了不少大人们给的吃食。尤其妇人们喜欢岑儿生得可爱灵巧,又安静乖顺,一个个不停往他手里塞吃食,多得岑儿口袋沉甸甸的走不动。
不过他很大方,给小伙伴们每人都分了,大家一起找了个大树底下,分吃零食。
这是岑儿以前没有过的经历。他是中宫太子,皇帝之下他最尊贵,因此默认了所有好东西都是他一个人的,不存在谁敢觊觎他的东西的事。
不过他觉得小溪哥哥说得对,能和自己真心喜欢的好朋友们一起分享,这种感觉很好。
眼看着乔溪和岑儿都不在家,沈夷光一个人着实孤单。他先在院子里练了会拳,又静坐冥想片刻,起来摸进厨房拿了两个白糖馒头吃,还是无聊。
没有乔溪在,这屋子了无生趣。
沈夷光坐在屋顶上懒洋洋躺着,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令他昏昏欲睡。最终他还是选择出门转转,不然要憋闷死。
来到桃叶村这么久,沈夷光对这里仍旧陌生。大半时候他都在病榻上度过,后来能下地后也只在乔溪的小院子里活动,轻易不出门。
他总担心人多的地方时刻有暴露的风险,因此宁可谨慎,也不愿冒这个险。
但今天特别,听着外头传来阵阵说笑声,再面对空空如也的院子,沈夷光难免生出几分惆怅,于是出来走走。
正如他所想,外面果然很热闹。
一大群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坐在村口附近,嗑着瓜子闲话家常,年轻些的妇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脸上羞红捂嘴大笑。
更年轻的未婚少女们相约一起斗草,或是玩翻花绳的游戏,或是互相交换绣品,在对方的绣帕上添几针,非常和谐安静。
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要么在树下下棋,要么几个好酒的一起大口喝酒划拳比赛,声音震天响。还有一群身材高大的壮汉,脱去上衣赤膊比划拳脚,当然还那有侃侃而谈、吹牛说大话的好事者。
沈夷光对这一幕幕无比熟悉,以前在军营,就算不过年也这样喧哗吵闹,,他天天都能看到。
在树下看了会棋,沈夷光觉得很又有趣。不是下棋之人技术高超,这些乡村野夫们仿佛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一个个面红耳赤在后排急着指点江山,非得让下棋之人听从他们的安排。
可又因互相意见不合,这群看客们往往吵个没完,可怜那下棋的汉子脑袋被搅得糊里糊涂,拿着棋子左右摇摆,完全没了主见。
他看了一会儿摇头离开,又围观别人比划拳脚,不过都是些粗野功夫,不成气候。但现场气氛确实热闹,哪怕沈夷光瞧不上,也难免心痒,很想上去比划一番。
而且在这里他居然遇到了秦大叔。彼时他正优哉游哉的看热闹,四目相接,沈夷光对他抱拳作揖。
后来不知不觉坐到一处,两人却不太相熟,也没什么可聊的。
秦大叔貌似一直关注着场下,忽然问:“你觉得这俩人谁会赢?”
沈夷光也跟着看下场,只一眼就分辨出来:“那位吊梢眼短胡子的大叔稍强些。他虽力气不如对面,个子也不高,但比武有些时候并不靠这些外力,还是看巧功。”
秦大叔没有说话,也不知赞不赞同他的话。
不过赛场上很快出了结果,的确被沈夷光说中了。
而他们身后是一群吹牛正上头的汉子们,起初语调还算正常,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现场其他人的动静。
其中有个男人似乎很不满说话最大声的那个,嚷嚷起来;
“你懂什么!?我可是刚从京城回来的,知道的东西难道不比你多!?”
听到“京城”二字,沈夷光立刻警觉,忍不住屏息分神细听。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却不买账,纷纷表示不信:“算了吧!二轱辘你从小说话就胡天胡地,没个准头,谁信你!?再说你去京城也是干活,成天不出东家院子,知道个什么?”
“怎么不知道!”那人不服气,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说不假,不服气的又说:“你们这群成天憋在乡里不出门的井蛙!不知道外面早都变天了吗!?”
“当今皇上可不是个善茬儿,没看到那个什么忠勇侯府都被灭门了吗!?”
“我那天刚好路过,亲眼所见,侯府门外的尸体堆得可高了!”
“最小的那个才六七岁呢!身首异处死得老惨了眼睛都没闭上”
一番话果然吓得在场所有汉子不敢吱声,只有个老大爷哆嗦着问:“可是我听说,那忠勇侯府出过好多大将军,皇上连忠臣也杀?”
秦大叔也跟着仔细听完。忍不住转身加入战局:“你这话当真吗?”
“我能骗你!?真是亲眼所见!京城现在都在讨论这事,人人自危?”那汉子见自己引来大家围观,也不吹牛了,感叹道:“但是我听说那神勇大将军倒是跑了,皇帝陛下到处挂悬赏,赏黄金万两呢!”
他的话才落下,果然引起现场一片哗然。
对农家人来说,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多少,纷纷猜测一万两黄金堆起来有多高,都能把皇宫买下来吧?
耳边是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无人知沈夷光此刻肝胆俱裂,痛彻心扉。
早在那汉子说出忠勇侯府被灭门的时候,沈夷光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六七岁的孩童……
身首异处……
大街上堆积如山的尸体……
止玉,少简,赵管事,王阿婆,周嬷嬷……
顶上是暖融融的日光,沈夷却根本感知不到周身的温度,如坠冰窟,好似浑身血流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很想崩溃痛哭,扯着那汉子的衣领质问他说的话是否属实,可理智告诉他不行,因为这样该有人怀疑了。
沈夷光其实也奇怪自己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的混在人群里,听那汉子如说书般讲述侯府的惨状,却为何还不发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走回乔溪家的院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被人发现。
他扶着墙缓缓地往回走,指甲深深的扣进墙缝,指缝里渗满了血。
今天本来应该是许多人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
甚至昨天他的生辰,乔溪还祝他心想事成,来年交好运。
可是今天他就从别人口中知道,侯府灭门。
新年伊始,本该万象更新,岁岁平安。
可他却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