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溪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他一整天被陶音拽着到处跑,被迫跟他走亲访友,几乎把陶家那边所有的亲戚都认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
陶家可真是大家族啊!
光是叔伯一辈就几十号人,更遑论与陶音平辈的兄姐弟妹们,乔溪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片,脸和名字都对不上。
面对这么多人,乔溪被动触发了社牛属性,不得不扯着笑同时与十几号人说话,还不乱阵脚,看得陶音目瞪口呆。
好容易熬到天黑回来,乔溪累得快瘫了。
不过去这一次也不是全无好处,他摸了摸口袋,都是那些叔伯婶娘给的“压岁钱”。起初他不好意思要,但是长辈们坚决要给,他也只要收了。
到家以后,屋里漆黑一片。
乔溪不禁纳闷,难道那两人还没回来吗?
岑儿是小朋友可以理解,又跟着一群孩子玩疯难免忘记时间,但沈三郎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也忘了回家?
他小心在屋里摸黑前进,终于从抽屉翻出火折子点燃蜡烛,微弱的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黑寂,总算能看清东西了。
乔溪把火折子放回去,转身又觉口渴想倒杯水喝。谁知转头看到床边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坐着,吓得他差点失声尖叫。
“谁!!!?”
他浑身汗毛倒竖,顺手抓起桌上的剪刀悄悄往门边退,试图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逃跑。
然而当他退到门边,眼睛也适应了室内昏暗的环境,渐渐看清了床边人是谁,顿时松了口气。
“……沈三郎你有病啊!”乔溪骂起来,虚惊一场后把剪刀重新丢回桌上,仍然心有余悸:“你在家怎么不点灯?黑灯瞎火一个人坐着也不出声,知不知道很吓人啊!?”
他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抱怨,没注意到打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沈三郎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过了半晌,乔溪身上的冷汗褪去,他才回神:“你怎么不说话?”
良久,沈三郎的声音低低传来:“没什么。”
他的嗓音嘶哑干涩,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语气完全不似往日沉稳。
乔溪诧异道:“你是生病了吗?怎么声音哑成这样?”
沈夷光默默摇头,又问:“岑儿呢?他可与你一起回来了?”
“我没见到他。”乔溪回道,“估摸着是和福哥儿他们玩得太开心了。”
沈夷光又一阵沉默,接着缓缓起身:“我去找他。”
谁知还不等乔溪说话,下一刻沈夷光就这么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乔溪手忙脚乱把他拖上床,这才发现他的体温很高,浑身火炉一样发烫,赶紧抬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果然发烧了:“生病怎么不早说?快躺着!”
他拉过被子把沈夷光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想着去把林大夫找来,才刚要动身,手被人死死拉住。
“……不用。”沈夷光还未完全失去神智,迷糊中挣扎着还想起身:“我去找岑儿。”
乔溪气得想骂人:“成天岑儿岑儿念叨,他那么大小孩,过了年都十岁了,难道还学不会照顾自己吗!?”
“他和福哥儿一群小孩在村里待着能出什么大事?”
“倒是你自己!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肯看医生,我看你就是脑子有病!”
“你要真想死,千万死我床上!晦气!”
他嘴上骂得刻薄,手又挣脱不出,终究拗不过沈夷光这头病中的倔驴,只好哄他道:“好好好,大哥。我现在就给你去找你大外甥,行了吧?”
听了他的保证,沈夷光这才松手。
他其实早在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身体的异状,但因为当时太过伤心悲痛,没能及时感应,等乔溪回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沈府覆灭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他心中再如何悲愤也无济于事。
他先是失去姐姐与母亲,后来是父亲兄长,而今又没了妹妹和侄儿,绝不能再失去外甥。
岑儿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剩的唯一血亲了。
沈夷光意识渐渐模糊,乔溪正要出门,谁料岑儿自己回来了。
他果然在外面玩得开心,拎了一大堆战利品进屋,小脸小手脏兮兮,眼睛却比以往都要亮,高扬着声音喊道:“小溪哥哥!舅舅!”
天真的孩童一步三跳跑进来,小脏手里举了个丑泥人炫耀:“是我自己捏的!”
“哇你真是好棒棒未来艺术家宇宙第一小天才!”乔溪懒洋洋敷衍他:“你在这守着你舅,等我回来。”
说完他火速跑出门。
外头天彻底黑了,乔溪提着灯疾步走在乡间小路上,幸好他对村里每条路都很熟悉,轻车熟路摸到林大夫家。
可是小竹子如今情况不好,林大夫不能随意离开,乔溪于是把沈夷光的症状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说:“应该就是风寒发烧,吃点药就行。”
林大夫因着没有亲自问诊,只听乔溪口头几句,也以为是寻常发热,随手开了药,叮嘱了几句如何照顾发热病人的注意事项,又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大好,当心别累着。”
要是乔溪再有个三长两短,林大夫真的无暇顾及。
“好!”乔溪点头,侧身看了看小竹子紧闭的房门,想着他现在肯定很难熬,就没有打扰,赶紧离开。
提着药包回来,乔溪进门就吩咐岑儿去厨房烧水,自己走到床前查看沈夷光的情况。
体温貌似比刚才更高了。
乔溪只觉得手心覆盖下的肌肤烫得灼人,胆战心惊。
沈三郎不会就这么被烧死了吧?
好像古代确实很多风寒感冒能要人性命,乔溪忽然无比恐慌,使劲晃了晃沈夷光的身子,抬手噼里啪啦的打他脸:“三郎!三郎快别睡了!”
床上的沈三郎依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呼吸粗重急促,胸膛起伏剧烈,像是一口气上不来。
乔溪更急了,狠了狠心手下力道加重,“啪啪啪”使劲打脸,几乎把人家的脸都扇肿了。
沈夷光也不是死人,终于受不了挨巴掌被迫醒来。
他眼眶微红,一张帅脸被打得肿胀不堪。也许是受高烧的影响,沈夷光的神智并不清楚,脑子浑浑噩噩,看人的目光清澈纯稚如孩童,直勾勾盯着乔溪,竟流露几分委屈:
“你打我……”
乔溪看他醒来狠狠长舒一口气,甩了甩又疼又麻的手,理直气壮:“不把你打醒,万一你就这么睡过去怎么办?”
“再撑着点别睡!待会水烧开了,我给你煎药去!”
沈夷光脸上表情痴痴的,像是听懂又像没听懂。忽然他猛的一把拉住乔溪的手,像是在迷雾中四处乱转,终于找到了依靠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
乔溪走不开,只好弯腰去听。
“对不起……”
“止玉……”
“爹爹,大哥……”
他好像是真糊涂了,嘴里不停念叨,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不是喊着对不起爹娘嫂嫂,就是哥哥妹妹之类的,一直不停道歉,浑身颤抖,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看着这么大个的男人在他手边哭得像个小孩,乔溪心软不已。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最脆弱,沈三郎一定是太想念他的家人了。
但他实在怕沈三郎如果再不放自己去煎药,可能真的会病死,于是在他耳边小声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道歉了,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家人肯定不会怪你的。”
他安慰人的话术毫无技术含量,说了约等于没说,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沈三郎的心思,他果然慢慢不哭了,睁着眼依然怔怔的看着乔溪,像第一次认识他。
他眼神放空呆滞,整个人都木木的,像是被高烧摧毁了意志。
乔溪见他还不松手,又有些不耐:
“你到底能不能松开我去给你拿药?”
“要是真死我家里,明天我就卖了你外甥,信不信?”
听说他要卖岑儿,沈夷光这才勉强听话收手。
狗男人。
乔溪在心里骂起来。
前一秒还抓着我舍不得撒手,结果听到要卖他宝贝外甥,立马变了脸。
他骂骂咧咧出门,惹得蹲在炉子旁的岑儿都不敢轻易开口,怕被连坐。
每次他和舅舅只要其中一个人犯错,另一个也跑不掉跟着挨骂,小溪哥哥说这就叫祸及家人。
药熬好后悔乔溪和岑儿两人一起配合,费劲的撬开沈三郎的嘴,才勉强把药灌进去。
然后乔溪从外面接了满满一盆雪回来,用湿布捂了放在他额头,一遍又一遍擦拭他的手脚物理降温。两个小时后,总算把沈夷光浑身可怕的高温降下不少。
迷迷糊糊躺累倒在沈夷光的床边趴着睡着,乔溪有些不安。
他是不是表现的太紧张了?不像他他平时漠不关己的态度。
但是仔细想想,沈三郎毕竟住在他家,又同一屋檐相处两个多月,即使养只小动物也有感情了,所以他这样关心也很正常。
乔溪不停安慰自己,沉沉睡去。
后半夜,温度已经近似正常的沈夷光清醒过来。
高温在药物作用下暂时褪去,他依然能感觉到体内那股陌生的潮涌只是蛰伏起来,并没真正褪去,只待机会再次反扑。
沈夷光动了动身体,这才发现乔溪就趴在自己床头。
担心他冻着,沈夷光连忙将他抱上床,紧紧盖好被子,又在一旁借着月光静静看了片刻,然后下地推门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
今夜天空阴云密布,没有月亮,院中四下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也无人看到沈夷光脸上的泪痕。
沈府被灭,他其实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
当初应下先帝临终托孤的遗愿之时,他就想好了所有的可能。
他知道,以赵昱的为人,必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家人,赶尽杀绝。可他仍旧内心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侥幸堵一把他对止玉是否有一丝真情,又想他们多年友谊,赵昱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在意。
可惜他赌输了。
沈夷光对着北方侯府方向长跪不起,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自知愧对地下的父母兄嫂,也对不起无辜被连累的止玉和少简。
可他别无选择,也不后悔。
待事成后下了地府,他一定会亲自向他们赔罪。
在那之前,他要赵昱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