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幼苗陆陆续续冒头,下一步乔溪又开始忙着挖渠引水,为以后插秧做准备,每天起早贪黑忙得直不起腰。一年之中,春季最短暂,农人都要靠抢时间,才能顺利等待来日的收成,乔溪就更拼命了。
沈夷光走过来,强硬夺过他手里的农具,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这里有我,你回去歇着。”
这些天他都看在眼里,乔溪实在太累了,眼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深重,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就算吃再多饭也补不回来,沈夷光只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的细腰,看着分外可怜。
之前沈夷光接连催了几次,乔溪总是不听,终于他忍不了了,这才强势起来,冷着脸命令:“听话。”
乔溪耳朵动了动,一脸不可置信:“你跟谁说话呢?”
这家伙反了天,不晓得一家之主是谁了。
“我是为你好。”沈夷光神色不变,目光深沉,抬手在乔溪的面颊上轻轻抚摸,低声道:“瘦得不成样子。”
“当初你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做苦力吗?怎么还这么拼?”
乔溪被三郎摸脸,心里其实没有很排斥,但他自立惯了,着实不太适应与人如此亲密,红着脸别过头轻咳一声,嚷嚷道:“我留你当然有大用途,还等着你去拉磨呢!”
沈夷光当然知道他是说得玩笑,不禁也跟着轻笑一声:“只要你吩咐,莫说拉磨,即便叫我上刀山也不在话下。”
他这话的确发自真心,落在乔溪耳里却总有种奇怪的暧昧。
“我干嘛要你上刀山啊,又没什么好处!还有……不要跟自己的兄弟随便说这种话!”
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盯着沈夷光,拍开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语气逐渐不善:“刚才你在田里用粪水浇灌后……洗手了没?”
沈夷光:“……”
沈小将军此刻的表情直接出卖了他的心虚。
乔溪气得眼前一黑,恨不得掐死他:“啊啊啊啊——!”
“沈三郎我杀了你!”
在田里各自忙碌的村民们见状,纷纷停下手活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心里不停感叹到底还是小年轻好,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连种地也不觉得辛苦。
这么一闹,乔溪确实觉得累得很,在沈夷光的又一次催促下,他听话的原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叮嘱把他的活一并抢过去的三郎几句,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家走。
春耕农忙,他和三郎都顾不上照顾岑儿。不过村里小孩多,岑儿根本不缺玩伴,更不愁吃穿,热情的仲大娘连续好多天强留岑儿在她那里午睡吃饭。
可能年纪大的老人都偏爱小孩,尤其岑儿那么乖,仲大娘喜欢没够,巴不得他天天去她家里热闹。
到了自家门口,乔溪才推开门,发现院中早有人等着了。
看到石桌旁鸠占鹊巢一坐一立的两个少女,乔溪眉头一挑,并不意外:“两位姑娘难道不知道,不经同意随意进别人家门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吗?”
听了他的话,静坐的李珍娘尚未开口,她身边那个扎着双鬓的粉衣小丫鬟气呼呼的叉腰:“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们来的时候你家门又没锁,难道还要我们小姐蹲在门口等你不成!?”
李珍娘微微蹙眉,轻斥道:“小荷,住嘴!”
她斥责完丫鬟,缓缓起身对乔溪福身行礼,“对不住,乔公子。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明明是道歉,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真正是有钱人家闺阁小姐的气派。
乔溪哼了一声,从墙角搬了凳子在她们不远处坐下,懒洋洋道:“你俩招呼也不打就找上门来,在我家还如此嚣张,难道不许我不高兴?”
“再说你一个大家闺秀偷偷跑到我这乡村野汉子家坐着,传出去不好听吧?”
李珍娘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乡村野汉”,不由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可小荷是个憋不住的丫头,立刻回敬道:“你那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的,比我家正经小姐看着都细弱,哪里粗野?”
乔溪更不高兴了:“以貌取人很不礼貌,信不信我一手打你们两个不费劲?”
李珍娘回头瞪了一眼小荷,转头面向乔溪,语气总算软和下来:“擅自跑来找你,又未经允许私进你家门,的确是我不对。”
“只是公子既然给我留了音信,难道不就是让我主动找你吗?”
乔溪见她态度也不像刚才那么高傲,终于也肯好好说话,矢口否认:“我可没留什么音信,你这样没出嫁的小姑娘可别乱说话。”
李珍娘一愣,接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立刻点改口:“我记错了。”
“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吧。”乔溪看了看天色,提醒她:“再有几个时辰天就黑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回去太晚,路上不安全。”
李珍娘听出他话中善意的关切,垂眸道:“我来……自然是为了瑞郎。”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来。
还有三天就是她的婚礼了。为了这一天,她等了足足半年,日日想着与自己心爱的情郎从此恩爱相守,白头偕老。
过去不是没有察觉到瑞郎身上种种怪异的行为,可是深处热恋期的人被蒙蔽了心智,就算有些疑惑,也甘愿愿意做个半瞎的聋人,以为不在意,就可以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下去。
但那些事并不是她假装不知道就真的不存在。
自从她的许多名贵首饰无故失踪,管家查遍了府里所有丫鬟小厮,然后信誓旦旦回禀她,府里的人都是他一手栽培,绝无可能私自盗取小姐的东西后,她就开始患得患失。
尤其是后来那批丢失的首饰在玉器典收当铺里被找回,掌柜口口声声说是个青衣白面书生与他做的交易,还给她当场看了签字画押的证据。
白纸黑字,珍娘就算再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了。
恰好那天小荷从茶馆回来,一脸气愤地告诉她姑爷偷偷去见了人,还把所有的钱财全都给了他,并且着重强调,那人虽是男子,却生得极其貌美,连她看了都喜欢,话语中不停暗示姑爷的逾矩行为。
之后她一直心烦意乱,直到某天收到一张纸条,开门见山问她是否真的对瑞郎深信不疑,正好点中了她的心事。
可是等她追出来,看门的小厮却说刚才只有个留着大胡子的乡下汉子来过,自称姓秦,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思来想去犹豫许久,珍娘最终难抵心中的疑虑,选择了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时机,循着打听来的住址,自己背着父亲摸索过来。
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这没什么。
珍娘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不管瑞郎是怎样的人,她都愿意和他厮守,不改心意。
“我知道,你和瑞郎有一段过往。”她轻声说,紧张的不停绞着手里的帕子:“也许他负了你,但……”
她的话还没说完,乔溪就不客气的打断她:“你今天来应该不是为了打听我跟他的过去吧?而且我也没兴趣回忆那些糟心事。”
“你放心,我找他可不是为了叙旧情。只是他欠了我不少钱,我找他算账不算过分。”
珍娘想到了自己那些丢失的首饰,轻咬红唇,低声问:“他……为何欠你那么多钱?”
“哼。”乔溪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你从进门开始对我发问那么多,难道之前一点都没去盘问你的好老公?还是说……你宁愿信我这个前情敌,也不愿信他的鬼话?”
这句话又恰好说中了珍娘的心思,她忽然有些慌张,急切道:“我没有!我、我自然是信瑞郎的!”
“那你为什么巴巴跑来我家?”乔溪不客气的揭破她,“我知道从镇上过来的路途有多难走,你又是个小姑娘,恐怕更加不易,说明你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
“何况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早就成了亲,是、是……”乔溪说到这,狠心一咬牙:“是有男人有家室的,根本不可能再跟你的瑞郎有半分瓜葛。”
“既然我的存在对你构不成威胁,你更不应当将我放在眼里。可是现在你心里有了怀疑,没有第一时间找你夫君质问,反而舍近求远找我,足以说明你对他的感情,远没有你以为的坚定不移。”
人心都是肉做的,经不起推敲试探。
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算表面再怎么粉饰,永远也不可能再与从前一样。
珍娘潜意识里已经不再信任瑞郎,情感上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怀疑未来的枕边人,可是又怕他用更多的谎言欺骗自己,使她无法分辨他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像乔溪说的,她心里宁可相信“情敌”的话。
“他欠我的钱,是我拿命换来的。”乔溪淡淡地说,“五十两对你们这些有钱小姐来说可能不多,但我们这些种地的庄稼人是要倾家荡产的。”
“他为了你抛弃我,还卷走了我全部的财产,我找他还钱不过分吧?”
珍娘双手紧紧抓着帕子,默默点了点头。
一旁的小荷更是义愤填膺:“五十两银子!?”
“天杀的!那可是我足足五年的工钱呢!”
她几乎忘了自己和谁是一个阵营,真心实意的和乔溪共情上了,惹得乔溪差点笑出声。
果然无论哪个时代,只有底层劳动人民人才能互相理解。
乔溪于是又转向珍娘,见她失魂落魄心思不定,又道:“你其实只是不想承认,你的心上人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你也不想承认,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卑劣无耻的骗子,就和世上那么多的负心汉一样恶心。”
“你之所以犹豫不决,到底因为他真的无可替代,还是因为你舍不掉自己付出的情感?”
他一句一句的质问,珍娘面上有些绷不住,神情明显动摇,几次张口想说话,又无力辩解。
乔溪近一步逼问:“你怎么能保证,他对你说得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为你琢磨的讨巧心思,过去没有对我说过做过?又怎么能保证,未来他不会对别人也这么做?”
“李姑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明白。”
乔溪理解她无法割舍投入了“沉没成本”的心思,也懂这个时代的女孩子的无奈,把讨个如意郎君当做毕生追求。他恶心何秀才,一心要报复他,更不忍珍娘踏入陷阱,再三思考才托秦大叔带了信过去。
珍娘如果见信来找他,就代表她内心还有一丝清醒。
若是没有来,则表明她在这段感情中已没有抽身的可能。
乔溪不想做那个坏人,所以他把选择权交到珍娘手里,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继续被蒙蔽下去。
他的话不算中听,却也没有恶意。
珍娘眼中泪珠摇摇欲坠,然而始终没有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