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桃叶村也不太平。
陶音正在大发脾气,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需任何人进来,也拒绝喝药,无论宋四婶怎么相劝始终不为所动。
最终还是大山哥站出来道:“还是我来吧。”
宋四婶无奈的把碗放到他手里,叹了口气:“音音被我们惯坏了……”
等到他们都离开,大山哥端着碗推门而入,迎面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出去!”
大山哥默默弯腰把枕头捡起来,回身带上房门走到床前,轻轻吹了吹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汁,低声道:“音音,喝药。”
陶音不肯搭理,转过身背对他。
大山哥也跟着转了个方向,把碗又一次凑上去,不厌其烦:“林大夫说你大病初愈……”
他的话还没说完,陶音不耐烦的一个大力掀翻他手里的碗:“我说了我不喝!”
大山哥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瓷碗,里头宋四婶好容易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汁全都浪费,从来好言好语的老实人此刻终于第一次动怒了。
他眉头紧皱,厉声道:“你太过分了!”
即便是在生气,大山哥的语调依旧算得上温和,他说:“四婶那么为了你操劳一夜不容易,你何必让她担心?”
听他提起母亲,陶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紧接着却立刻又喊道:“要你管!”
大山哥平静的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因为我昨日训斥了你。”
陶音红着一双眼瞪他:“所以连你也要袒护他,是不是!?”
“你到底是哪边的?难道我们三个不是一起长大吗!?”
大山哥淡淡回道:“所以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诚如陶音所言,都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即便大山哥目光从小就只放在陶音身上,可他心里同样也把乔溪看得重要,这些年才会时不时接济帮助,并不只因为他们是邻居。
他了解乔溪,自然也了解陶音,轻声又道:“你心里明明知道他投河自尽与现在的乔溪无关。”
陶音握紧拳头,仍然不肯认错:“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你觉得可能吗?”大山哥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强迫他面对现实:“已经过去了一年,他现在说不定早就过了奈何桥投胎去。
“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
时至今日,大山哥回忆起过去的乔溪,才渐渐明白为什么那时的他会做出如此选择。
作为三人中最小的那个,乔溪似乎永远都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尾巴”,每次一起出去玩都很努力的跟上他们,生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那时陶音顽皮淘气,有什么事都喜欢带头冲在最前面,大山哥总怕他摔着碰着,习惯紧紧跟在后头保护,没有注意乔溪是不是跟得上,跑得累不累。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却实实在在伤害了他。
可惜过去乔溪从来不提,陶音心大,大山哥又不懂这些,这才造成他们长大后表面看起来关系融洽,其实早就分崩离析。
听他说完这些,陶音眼泪又糊满了眼睛。
大山哥轻轻拍了拍他,低声说:“音音,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行事不能再凭着一时冲动任意妄为。”
“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乔溪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床下躲着玩的小黑狗探头探脑好奇的看着他们,又嘴馋去舔地上的药汁,结果被苦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嗷嗷呜呜重新躲回床下。
陶音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怔愣了很久很久。
————
乔溪退烧后精神也不太好。虽然难得吃药配合,沈夷光无论问什么都回答,可他的眼底始终阴霾一片,死气沉沉。
沈夷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不免心里着急。
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粗略算来其实没有满一年,算不上想完全心意互通,他认识乔溪应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日子都过成那样了,他也没从乔溪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沮丧挫败。
他总错觉就算天塌了,乔溪也不会悲观颓废。他的眼睛里永远闪着坚定的光,一天一天不知疲倦,永不妥协。
当初被捡回来的沈夷光也处境艰难,却正是被这样坚韧努力的乔溪吸引感染,才有信心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他以为乔溪会永远那么乐观坚定。所以当他看到现在的他不复从前精神,担心的同时,也仍然不解——陶音有那么重要吗?
就在这时秦大叔来了,手里还拎了几只野鸽子,进门就说:“小乔溪,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你了!”
“这些可都是我专门去山上给你打来的!野鸽子熬汤最补,三郎……你且去给他炖上。”
沈夷光起身谢过,心知这是秦大叔故意支开他,也不多问,干脆利落的提着鸽子出门。
等他走后,秦大叔挪了凳子坐近些,盯着乔溪的脸来来回回打量半晌,忽然笑了:“确实很不一样。”
乔溪低头揪着被子,自暴自弃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秦大叔反问:“你说呢?”
乔溪抿唇:“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为什么要揭穿?”秦大叔闻言拍着大腿笑道:“你又没做过坏事。”
“我的剑从来只杀恶人。他是好孩子……当然,你也是。”
面对秦大叔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头垂得更沉。
看他没精神,秦大叔猜到他心里所想,又道:“陶音那小子被家里给宠坏了,要是不改,以后迟早吃大亏。”
“不过他本性不坏。只是他们以前感情太要好,一时想不开。你也不用为了他难受。”
“大不了今后你们不做朋友,遇上了各自避开就是。”
乔溪摇头:“……我没有。”
秦大叔这次来看望他,也是有心想聊聊,他说:“其实小乔那孩子,我是很心疼的。”
“他心里藏的事太多,又学不会跟人讲,只一个人闷着,谁也猜不到他想什么。以前村里大家都很担心他,但因为他那性情,没人舍得讲重话。”
“他跟何秀才的事大家都说他被蒙骗,我却觉得他未必不懂何秀才不是良人。”秦大叔说到此处,心中万般惋惜:“他只是太想有个像样的家。”
过去的每个新年,孤单伶仃的乔溪就会敲开秦大叔的门,鼓起勇气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平日一个人凄凄惨惨也就算了,可是到了过节的时候,人难免会被周围人的喜悦情绪影响,原本能忍受的孤独也没办法再熬下去。
那时乔溪觉得既然秦大叔也是一个人,而且又不会做饭,他们两个没有家的凑和一起过节,总好过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冷清。
“有时我俩吃饭也会聊天。”秦大叔回忆道:“那孩子别看成天不吭声,其实心思细着呢!旁人注意不到的事他也总能第一个发觉。”
“那时他跟我说要同何秀才进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没看他那么活泼高兴过。”
秦大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与其说那时的乔溪欢喜的是与何秀才双宿双飞,倒不如说……他是对京城满怀期待。
“他好像错觉,以为去了京城人生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的死我也有责任。”秦大叔说到此处,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懊悔:“那时我光想着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知晓人心险恶浮生百态。说不定历练几年打磨,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但他没有算到何秀才半路就掀了摊子,更想不到这件事的打击对乔溪来说如此巨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跟我说,他心里知道陶音一直待他很好。虽然在何秀才的事上他们吵得厉害,但他心里知道陶音是关心他。”
“他还讲过每年陶音都盛情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节,他们那一家都特别喜欢他,尤其宋四婶总想方设法认他当干儿子养。”
秦大叔说着眼眶也红了:“但他又说……正因为那家人太好,他更不敢去。”
一个孤儿,在经历过别人家给予的温暖爱护后,再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房子,又该怎么面对?
陶音对他再好,始终给不了他心中渴望的家,他最终还是要一个人过活。
而何秀才巧言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错以为自己只要跟他去另一个地方过活,他就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家。
乔溪为了他口中的“家”付诸一切,大胆的赌了一把,结果自然是输的惨烈。
秦大叔不知道过去的乔溪为什么决然赴死。
陶音也不知道,村里所有人更不明白。
但乔溪知道。
因为原主把自己对人生的所有期许都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良心上,所以当一切假象戳破,被承载的美梦摔落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就是乔溪和原主最大的不同。
乔溪也想有个家。但他只相信自己,选择用自己的双手实现。他从不把自己的愿望赌在别人虚无缥缈的承诺上,所以他的梦不会碎。
乔溪抱膝坐在床上静静听秦大叔断断续续说起那些旧事,又想起他高烧梦里见到的幻影。其实他到现在也没分清那就竟是一场幻梦还是真实。但不妨碍在他的心里,另一个“乔溪”的形象越来越具体清晰。
他不再是别人口中“胆小懦弱、腼腆害羞”的小宅男。
他温柔善良,细腻敏感,单纯天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依然投河的决绝。
他和乔溪仿佛是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因时代背景环境性情不同,最终走向结局也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什么时候乔溪都会好好活下去,永远不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