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好去京城,接下来的日子乔溪就开始陆陆续续收拾东西。
路上的干粮和水提前准备好,仓库里囤积好用来过冬的粮食和吃食全部分给村里的大伙,屋里家具走前一应用白布盖上,三郎把家里家外每个角落也都洒扫的干干净净。
知道他要走,村里人并不意外,好像都知道他会这么选。临别在即,大家却没有表现得失落,反而一起宽慰他,将京城形容成了人间天堂,还叫他过好日子的时候别忘了写几封信回来,也叫大家见识见识。
乔溪笑着一一应了。
临行前一晚,他们最后一次在家里吃了晚饭,然后照常熄灯睡觉。
可是沈夷光却一反常态,神情严肃目光凝重,盘着腿和乔溪面对面,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你这是什么表情?”乔溪懒洋洋靠在被子上,挑眉问他:“后悔了?”
沈夷光急忙摇头:“当然不是!”
“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向你坦诚。”
过去他亏欠乔溪太多。从名字到身世,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借口,终归是隐瞒欺骗在先。尽管乔溪根本不在意这些,又或者体贴理解他当初的难处,沈夷光依然心存芥蒂,深深地懊悔歉疚。
他们即将动身回京城,沈夷光心里知道这是乔溪的又一次妥协,这些天始终难安。他决心在进京之前和乔溪好好促膝长谈,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开。
他始终担心,就算乔溪现在跟他回去,将来有一天还是会因为厌烦那里的生活弃他而去。
“那你说吧。”乔溪打了个哈欠,“我听着。”
沈夷光坐得板板正正,显得有些拘谨,“既然最初我在身份上做了隐瞒,如今……就还是从自报家门开始。”
“我出身忠勇侯府,祖辈曾是跟随太|祖开疆立业的功臣,家族世代为大邺朝守国土边境,及至我这一代依旧如此。”
“我的真名叫沈夷光,在家中行三。爹娘和祖母在世时也都是唤我‘三郎’,所以当初其实也不算欺瞒你。”
“我的上面曾有一个年长十岁的兄长,不过他早已战死在鞑子的手里。”说到此处,沈夷光面露悲伤,语调也低了下去:“还有一位姐姐,待我十分亲厚,她也是岑儿的母亲——更是先帝陛下已故的孝仁皇后。”
“在我之后还有个小妹,名唤‘止玉’,年方十六,是个还未出阁的地坤姑娘。她性子平和温柔,你应该会喜欢她的。”
“另外……我的兄长还留有一个孩子,他叫少简,今年刚满七岁。可是那孩子我也许久未见,不知他现在长得什么模样。但是止玉信里说,他虽年幼却很懂事,想来以后不会叫你头疼。”
乔溪没有打断,安安静静的听着。
因此沈夷光又道:“‘平昭’是我的字,一般同辈之间的朋友都这么叫。赵昱当年和我一起读书写字,也算同窗之谊。”
他说完这些,看了眼乔溪,又道:“我身为将军,一年的俸银约六百两白银。每至逢年过节,陛下各项赏赐从不间断,都在库房里堆着,我一样也未曾赏玩过。且我常年在边关打仗无处花销,那些银子我都让止玉换成银票留存,想来数目倒也可观。”
“至于其他……我名下还不少私产,也都是陛下赏赐的田子农庄,好像有个几百亩,我没细算过。但我从来没管过,都是交给止玉和管家周伯一起打理。”
”陛下之前也给我赐了自己的将军府,看上去挺大的,可惜我从未去住过,也不知这些年过去荒废了没有……”
交代完自己的财产状况,沈夷光终于停下,等着乔溪发话。
乔溪本来正努力记着他的家庭情况,想到他也是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大部分亲人,还要出去打仗九死一生,深觉他不容易。谁知还没来得及安慰,听到他后头的话,顿时不淡定了。
“……你竟然这么有钱???”
大邺朝的货币系统和前世不一样,乔溪换算了很久才推算出这里一两银子相当于前世一千两百块左右。他在村里累死累活种地,偶尔采药去卖,一年最多也就赚个七八十两。相比其他并不富裕的人家,这已经是非常非常有钱了。
没想到三郎光一年工资就有六百两!这还没算上他名下那些什么庄子田地,数不清的古董文玩字画,以及住宅商铺……
就算乔溪数学很好,这会儿也算不过来那到底是多大一笔钱。
他太穷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沈夷光此时又道:“从前我未成家,嫂嫂过世后,这些都是止玉替我打理。如今我有了你,以后理应交给你保管。”
他知道钱对乔溪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他们后来不曾相爱,单凭救命之恩,他也是要以命做抵报恩。何况他如此珍爱乔溪,恨不得把自己所有一切都塞到他手里,还怕他有半点不如意。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些别的,都是往来同僚友人相赠,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沈夷光倾身抱住他,轻声说:“等咱们回去,我让止玉慢慢告诉你。”
乔溪此时终于克制不住表情管理,发出一声爆鸣:“还有!???”
沈夷光点头: “我从前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关心,虽然也知民间疾苦,到底没亲眼见过。认识你以后我才明白,原来底下的人讨生活竟这般不容易。”
“而今我也算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沈夷光有心开起玩笑:“记得那时我才醒来,你就嚷嚷让我还钱。”
提起那么久之前的事,乔溪依旧理直气壮:“那怎么了?难道我不应该要?我那时候自己都穷得吃不上饭,还要拖着你跟岑儿两个帮不上忙光吃饭的家伙,不知道日子多难!”
沈夷光怕他生气,连忙抚顺:“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起。”
其实沈夷光没觉得乔溪做得不对。只是那时他身上有伤,一心又记挂着独自留在山林里的岑儿,惊忧不安,面对不停催债的乔溪难免力不从心。
“都过去了。”沈夷光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又轻轻摸着乔溪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我也算圆满了。”
乔溪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古代人都有什么三妻四妾的传统,只要长了两条腿的男人就没有不花心的。”
“不过我警告你——将来如果你有了别的人,我才不装什么大度!到时我就带着娃跟你和离,你家产得分我一大半!那都是我和孩子的!”
乔溪可不是傻白甜,玩那一套糟糠之妻自请下堂净身出户的蠢事。他当然相信三郎此刻的真心,也相信他爱护自己,但未来几十年的事谁知道呢?
现在他有了孩子,心态不一样了,肯定处处要为自己的娃考虑,就算离婚也要沈夷光大出血,绝不叫自己和孩子受一点苦!
沈夷光一听,急忙说:“绝不可能会有此事!”
“若我对你……”
乔溪摆摆手:“别急着发誓,万一做不到,说不定就叫雷劈死了。”
沈夷光不知怎样才能乔溪相信自己的确不可能变心,一时沉默,忽然又道:“你明知我口拙,从来吵不赢你……罢了。”
“幸好我也不是那等空口说百话的伪君子。咱们且看着,日久见人心。”
沈夷光清楚,他们认识的时间算起来不过一年多,自己之前又种种隐瞒,乔溪不信任他是应该的。因此他不打算再辩解什么,他是个性子直的武人,从来只晓得用“言行合一”来叫人信服。
那一夜,两人聊到深夜才熄灯睡去。
第二天沈夷光吃了早饭后要出门,“我去看看老师。”
他昨晚他和乔溪商量过了,想着把赵夫子也一起带回去,连一路上的马车佣人都一并准备好了。赵夫子年岁渐大,又被贬在外面受了许多苦,一生无儿无女,老来光景凄凉。沈夷光想带他回去由自己养老送终,也算尽了一番心意。
乔溪摆摆手让他去,自己在家里开始最后的清点。别的都好说,只乔将军让他犯了难。
他当然想把乔将军带走,但那只狼亦步亦趋可怜巴巴的看着,似乎听懂了乔溪的话。
与家养的田园犬不同,狼是天性自由的动物,生来就在山野间奔跑。为了乔将军,它离开自小长大的栖息地来到人类聚集地的村庄生活,已经是巨大的牺牲让步。
一旦去了京城,侯府再大也不过是个宅子。对于狼这种喜好自由的野生动物来说,将它一生都困在小小一方天地,实在过于残忍。
但是不带走乔将军,乔溪实在不舍得。养了一年多,乔将军在他心里早就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乔将军似乎也看出他的纠结,回头看了一眼乖巧蹲坐随时等它命令的狼夫君,又扭回来看看乔溪,最终做定了决心。
他低头亲昵的舔了舔乔溪手心,宛若在轻声道别,然后缓缓起身走到狼的身旁,就这么定定地睁着一双黑眼珠看着乔溪。
一旁的陶音连忙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
乔溪明白这是乔将军最后的选择,虽然难过,却也尊重理解。
他选择跟三郎去京城生活,想跟喜欢的人长相厮守,这没有错。乔将军同样有权利选择和它喜欢的狼在一起长居山野,这也没有错。
虽然明白,乔溪还是默默低头,悄悄擦去眼泪。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他和乔将军来说,也许都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