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柯的案子进展并不快。
一来毕竟是二皇子新娶的侧福晋,二来林家这么些年攀综错结的也有些厚度,三来皇帝对这个事情到底挺上心,三五不时地宣了曹季夏去问进展,反倒打乱了他的进度了。
林柯死定了。这一点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区别只是究竟是谁要借着这件事往哪烧。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姨娘。
姨娘知道这事先是指天骂地地哭了一阵子,能找的关系她都跑了个遍,奈何得到的回应无一不是这事只能拖,救出林柯来却是异常艰难的,要她做好心理准备。
这样的心理准备谁能做好?姨娘哭了整夜,眼泪都要淌干了,她想了一宿,等天亮的时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把头发简单地盘起来,一点珠翠都没戴。
身边的丫鬟捧了茶来,姨娘肿着眼睛接过来喝了一口,皱着眉吩咐:“备轿子,去卫府。”
林甘棠还没起来。
卫风昨晚跟他说了大半夜的话,其实也多半是林甘棠说他听着,林甘棠的声线清澈温雅,絮絮叨叨半央半哄的调子叫卫风听了心里非常受用,迷迷糊糊倚在他身上被顺了大半夜的毛,卫风甚至觉得自己再被摸下去大概要秃了。本来这种互诉衷肠的事儿都要以生命大和谐作为结尾,奈何卫大人连接吻都不大配合,眼里水汪汪的(疼的)看向林甘棠,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看得林甘棠开始怀疑人生,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强抢民女的老土匪,再看卫风实在是困得不行,眼睛一合一合的简直睁不开,只好作罢。
卫风这一夜睡得香甜,呼出的热气一下下扑在林甘棠脖颈里,林甘棠瞪着眼睛熬了小半夜。
真是作孽……林甘棠在卫风眉心亲了亲,狠狠闭上眼睛。
卫风起来的时候林甘棠刚睡着没多久。
卫风小心地下了床,给他掖好被子,打着哈欠往前外走。挽翠走上来伺候他洗漱,接着一边给他换衣服一边小声问:“大人,林家的姨娘已经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可要叫她进来?”
卫风皱着眉不悦道:“她来干什么?”
挽翠把他脖颈上的珊瑚扣小心地扣好:“不知道,她也不说,就在那等,说要见林大人。”
要见林甘棠?
卫风心下了然:“你把这门关好,叫涣珠在门口看着,别闹了甘棠睡觉,我去会会她。”
挽翠点了点头,忙转身去办了。
卫风慢悠悠地走到门边,那门童见他过来抬手示意忙打开门,露出守在门外面容憔悴的姨娘。
卫风拢了拢袖子瞥她一眼:“有事?”
姨娘愣了一下,咬着嘴唇道:“我找林甘棠,劳烦你叫他一下,毕竟也是林家的人,我就跟他说几句话就走。”
卫风呵得笑出声来:“你找林家的人,到卫府来做什么我卫府里可都是姓卫的。”他抬手指了指牌匾:“你看清了再敲门。”
姨娘见卫风有意阻挠,咬了咬牙,张口就要大喊,卫风一指竖在唇前:“嘘—,大清早的,你要是吓着我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恐吓的意味太强了,姨娘心里惦记着林柯,又不好朝他发起火来,一把攥住卫风的袖子,哀求道:“卫大人,卫大人我求求你,你让我见一见林甘棠,求他救救柯儿,那可是他妹妹啊!你以后也是要娶亲生子的,也体谅体谅我这做母亲的心思,哪里能眼睁睁看自己的闺女去送死呢?”
这话里问题太多,简直拎不清。说的不好听一些,林柯现在这副样子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便是真的见了林甘棠又能怎样?况且卫风并不想叫她见着自家的林大兔子,被她这样一闹指不定又要怎么钻进窝里纠结起来。
姨娘见卫风不说话,两手更紧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卫大人,我求你了,我平日不求人的,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且行行好吧?”
卫风抽出自己的袖子,低着头看她,嘴角翘着:“第一次求人?没关系,以后多来几次你就习惯了。”
姨娘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他这是不打算帮忙了,骂道:“你怎么能这样?见死不救的,你不怕遭报应吗!林甘棠跟他那个短命的娘一样!他怎么不出来?我知道他在里面!在里面怎么不敢出来见我?怕也是要短命的闷死在窝里呢!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玩意儿!”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林甘棠!林甘棠!你出来啊!”
卫风从她说出“林甘棠”三个字就心里窝着火,他自己的大兔子自己都舍不得骂,被咬了手指都要摸头夸好乖好厉害的那种,你在这倒是骂得欢舒爽还骂出花样儿来了?这明摆着是作死呢。
卫风往前踏了一步,他声音压得低,却依旧骇人,低头冲着姨娘:“闭嘴!”
姨娘被他吓了一跳,吸着鼻子不敢说话了。
卫风抿了抿嘴角,半讥讽地看着她:“本来我还想着到底也是林家人,多少留点面子,但是从刚刚开始,你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定了。”他转向门童:“关门。以后林府来人一概不理,撵得远远的。”
小门童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关了门。
卫风净了手走进屋子里,茶壶里还有昨夜剩的半壶茶,已经完全冷掉了,卫风倒了半杯,冰冷的液体顺着咽喉滚进胃里,晃晃荡荡的。
卫风觉得好笑,有的人就是根本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问题,一旦出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先往别人身上找原因。
所以他跟姨娘和林柯置气又是何苦呢。
林甘棠翻了个身,脚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卫风走过去给他拉好被子,这么个站起来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睡觉的时候缩成一团,手脚总是凉的,总叫人不省心。他有些烦躁,一想到林甘棠小时候在林府受的那些无妄之灾他心里就非常不舒服,这个坎他大概永远都迈不过去了。
卫风伸手在林甘棠下巴上轻轻摸了一把,新长出的胡茬有些刮手,林甘棠动了动,往被子里躲。
小动物似的。
卫风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摸了摸,被窝里暖和,带着一股热气,林甘棠有些醒了,迷迷糊糊地抱住卫风的手臂往自己怀里带,含糊地问他舌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卫风俯身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再睡一会儿?”
林甘棠哼哼唧唧地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卫风在边上嗯了几声,又陪了他一会儿,待林甘棠呼吸绵长安稳起来才抽回自己的手走了出去,唤挽翠备轿子。
挽翠眨着眼睛问他:“大人不用早膳了?小厨房煮了粥呢,还有新做的八珍包子。”
卫风转身出去走上轿子:“八珍包子甘棠爱吃,等他起了叫涣珠哄他多用些,我往太子那去一趟。”
挽翠应了一声,把手里的事交待完才急急忙忙去赶卫风的轿子。
太子起得早,饭都吃了一半了,见着卫风过来有些无奈:“你要来也不早点跟我说,你说我是留你吃饭还是不留你吃?”
卫风笑道:“难得今儿忙里偷闲的,我来拐太子爷出去溜达。”
太子瞥他一眼:“哟,难得,你不是最恋你那小破窝,居然撇下林大人要跟我出去了?成吧,你说你想去哪玩?游山水还是逛集市?我陪你去。”
卫风从他盘子里捡了个梅花糕出来,转身递给挽翠,然后坐直身子,看着太子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高鸿寺。”
太子:“……”
高鸿寺是国都最大的寺庙,据说里面有得道高僧,一年到头香火都非常旺,他有两条路,一条是寻常百姓走的,另一条路在山侧面,给皇家子嗣专用的,这寺庙又是建在青城山上,风景秀美,一年四季各有看点。
但这也掩饰不了它就是个寺庙的事实。
太子坐在轿子上还忍不住跟卫风一直抱怨:“难得休息,难得的好天气,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一个朝中重臣,一个八尺男儿,去爬寺庙!”
卫风嗯了一声。
“嗯什么?”太子眯着眼看他:“老实交代,你要去做什么?”
卫风抿着嘴笑:“去寺庙能做什么?无非拜拜佛。”
太子看卫风的眼神好像他突然多长了个南瓜头似的:“说真的,你跟我说你要去里面把大佛偷出来我到比较相信。”
卫风耸耸肩。
青城山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山脚下,卫风下轿子四处看了看,果然皇家子嗣走的这条路就是不一样,台阶又宽又平,打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太子对这里其实挺熟悉,宫里但凡要作法事或者有娘娘要吃斋念佛,多半来这里,但此刻跟着卫风过来又非常新奇,他四处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走回来问卫风:“昨儿我听说林甘棠遇刺了?”
卫风应了一声,在台阶前跪下,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第三步时,双手从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然后全身匍匐着地,额头轻叩地面,三步一叩的等身长头的一个周期才算结束。
太子有些吃惊:“卫风,你不会是要……”
卫风抬起头来,眼神清澈又明亮,他穿得不多,挽着袖子,显得肩又平又宽,山峰的走势越过他,雪还未化,背后连成一片连绵的白,那种白无尽无止无声无息,纯粹,却厚重。
一叩首,愿他生命再无哀怨。
二叩首,愿他命途长长久久。
三叩首,愿和风作雨,此生生死相携,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