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守在青铜门边, 好像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十多分钟后,尤异摔进血水中,手里的刀破破烂烂,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折断。
周秦冲过去, 尤异背靠墙壁呼呼喘气, 看了眼周秦, 又看了眼青铜门,最后他看了眼吴维。
吴维站在石壁后的暗处, 默默地,不说话。
“异崽。”周秦又急又气:“你不应该这么做, 太危险了,你一个人…”
尤异抬了下手, 打断他。
他站起身, 除了满脸血污看上去狼狈外, 好像没有受别的伤。
“我没事。”尤异呼口气,语气平静:“你们进去, 拖后腿。”
周秦:“……”话可以不用这么直白。
尤异从兜里摸出还在沉睡的金蚕,胖虫蜷缩起来,不安地动了动尾巴。
“跟金蚕待在一起, 别乱走动。”尤异望向他身后的吴维, 欲言又止。
周秦循他视线,吴维从石壁后走出来, 缩着脖子肩膀:“老大, 尤大师。”
“你也…”尤异张张嘴:“小心。”
吴维点点头。
“我要进去。”周秦打断他, 神色凛冽。
听尤异那口气, 跟诀别一样, 气得周秦想撺他脑袋。
尤异把金蚕扔他怀里, 拔腿就跑,周秦扑过去锤门咆哮:“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进去了的,当然出不来了。
这次生门上的相柳睁开了第六只眼睛。
岩魈的行动一次比一次快,尤异被它们抓住脚踝,痛出一身冷汗。
幸好岩魈在接触到他血液的瞬间,撒手放开,尤异低头看去,那只岩魈已经融化了。
黑血犹如跗骨之蛆,在长满肉泡的怪物周身迅速弥散,仿佛有意识般,丝丝缕缕又凶猛异常地渗入怪物身体,然后将它吞噬殆尽。
岩魈破风箱般的喉咙里爆发惨嚎,倒在地上的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幸亏没有把周秦带进来。
要是正直的周大哥知道他比岩魈这种怪物还可怕,指不定…一顿马恩列斯毛思想教育。
尤异实在怕了周秦的唠叨劲。
盗洞消失了,他拖着受伤的脚,进入浓雾深处。
黑血追随他的脚步蔓延,要是岩魈有表情,此刻一定是惊恐万状的,乃至于它们浑身密密麻麻的肉泡都在打颤。
尤异拖着刀走过去,黑血在他身后扫荡怪物们,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只是尤异身上被酸雾腐蚀,多了几处烫伤。
他有点茫然,总不能干干净净地出去,把周秦吓到吧。
弱小的他可是在单枪匹马闯死门欸。
甬道深处,惠子在那里等他:“你又来了。”
尤异看到她就背心发凉,他身后窄门合拢,严丝合缝,进入了那间耳室。
水银匀速地从耳室四面墙角流出来。
惠子躲在盗洞里,小心翼翼地问:“战争结束了吗?”
尤异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定格在头顶的青铜球,点了点头:“应该…结束了吧。”
“哦,真好。”惠子嘿嘿嘿地笑起来。
尤异离她远了点,脸色发青。
惠子说:“你过来呀。”
尤异拔刀扔过去,惠子呀地一声躲开,围着那刀打转:“这是绫子小姐的刀,她送给了田中先生,你们见过田中先生吗。”
尤异冷漠道:“死了。”
惠子呜呜呜地哭起来。
“……”尤异面黑赛锅底:“不准哭。”
惠子嘿嘿嘿地笑:“那么一会你肯定求我哭。”
尤异从衣内兜中摸出一枚银徽,是他从杨筠玲身上发现的。
他和惠子保持一定距离,把银徽扔到惠子面前,冷淡地问:“认识吗。”
“这个?”人脸在银徽边跳来跳去,伴随惠子清脆悦耳的声音,画面怪异到了极致。
尤异强忍恶心和害怕,脖子僵硬地拧过去,望向惠子。
“认识。”惠子说,她惨白的脸朝向尤异:“我见过…在皇宫里。”
“皇宫?”尤异没有靠近她,问道:“哪里的皇宫。”
惠子摇晃脑袋,头发晃来晃去:“我们的。”
“其他的,”惠子狡黠地说,“我就不知道了。”
尤异走向她。
惠子尖叫着退后。
尤异:“……”明明是我更怕你好不好!
尤异被她叫得头皮发麻,弯身拔刀武士刀,收刀入鞘。
“你可以哭了。”尤异站远了点。
惠子委屈:“哭不出来。”
“?”尤异冷漠:“你可能需要一点威胁。”
惠子嘻嘻嘻地笑,笑得尤异毛骨悚然。
“这样吧,”惠子的脸蹦蹦跳跳,“你把那颗青铜球打下来,我就哭。”
“……”尤异压根没看她,但也没有去打球。
惠子盯着那枚青铜球,神情中流露出哀怨。
女鬼幽怨大喊:“我不想活啦!”
青铜球是冥器,冥器一向带点灵,很容易附魂。
惠子头身分离,灵魂就附着到青铜球上。
破坏了青铜球,惠子也会烟消云散。
她这样滞留阳世太久的鬼魂,无法•轮回,死亡对于她而言,就是灰飞烟灭。
“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惠子嘟囔,“一点也不听话。”
尤异认为长得好看和听话这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系。
惠子不甘心:“那你讲个故事,你讲完我就哭。”
尤异木讷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惠子跳脚:“讲你的!讲你的秘密!”她尖叫:“不然我就一直笑!”
女鬼一声绝叫,尤异腿都快吓软了。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两只手都紧紧攥着刀,他干巴巴地说:“我没有秘密。”
“哼。”女鬼披头散发,摇头晃脑:“我不信。”
尤异沉默,过了一会,缓慢开口:“我杀过人。”
惠子靠在盗洞边缘,哼哼唧唧:“这不算秘密,绫子小姐杀过人、山下先生也杀过…天皇发起了战争,杀了你们国家很多无辜的人。”
“……”惠子说着,轻轻地叹气:“你们赢了吗。”
尤异历史不太好:“应该…赢了吧。”
惠子松口气:“那就好。结束了就好。哎。我也不想来这里…”她顿住,想起自己是要听尤异讲故事的,忙催促:“你快说!”
“……”尤异满脸无奈:“我好像…干掉了自己亲哥。”
惠子:“?”你牛逼。
黑暗中,那颗和他一模一样的头颅跳到他肩膀上,幽怨阴寒地吐息:“你杀了人。”
我杀了谁?
所有人。
所有人?
你的父母、亲人、兄弟、你自己……部落里的所有人,都被你亲手夺去性命。
为什么?
头颅阴笑着走了。
惠子惊讶:“哇,好酷!”
“?”尤异感觉她的脑回路可能不太对劲。
惠子:“那位帅哥不知道吧?”
尤异:“谁?周秦?”
惠子:“是呀,他好帅哦,我想给他生猴子。”
尤异:“……”这是未满十八岁的我能听的吗?!
惠子:“放心吧,你的秘密,我不告诉他。”
尤异:“谢谢您了。”
惠子张大嘴:“你让开,我要哭了。”
尤异识趣地退了两步,水银已经漫过他双脚。
惠子呜呜哇哇大哭。
地面震开裂缝,尤异跳下去。
惠子在他身后兴奋地尖叫:“欢迎下次光临!”
周秦两手张开挡在开门前,神情严肃地盯着尤异。
尤异从血水里爬出来,默默地把嗓音调成虚弱档,沉默地注视周秦。
“没有下一次了。”周秦强调:“除非带我一起。”
尤异肉眼可见地受了伤,烫伤。
在开门中传出咆哮时,周秦就恨不得一头撞进去,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青铜门都纹丝不动,他声嘶力竭地呐喊问尤异受伤没有,尤异没有回应。
周秦守在青铜门外,度日如年。
尤异步向他。
青铜门里的岩魈都被他吃干抹净,除了酸雾,无非再造成威胁。
“行。”尤异扭头:“随便你。”
吴维追上他俩:“我也去。”
尤异推开他,带着周秦进了死门,青铜门砰然合拢,撞了吴维的鼻子。
闭门上的相柳亮起九只眼睛,生门大开。
两人一直走到甬道尽头,没有再遇上那间耳室。
他俩面前是另一扇青铜门,相柳睁眼,盯住了来人。
吴维跌跌撞撞地出现:“老大,尤大师!”
他喘着粗气跑过来:“你俩没事吧?!”
“没事。”周秦拍了拍他肩膀。
他忽然生出强烈预感,这扇青铜门后,就有这一切的真相。
送仙岭,鬼蜮,藏阴局,1935年,以及现在。
还有严衍和颜溯的下落。
推门前,周秦问了尤异一个问题:“你真的不记得送仙岭里发生的事?”
尤异满脸茫然,无辜地摇头:“很重要吗?”
“……”周秦不知道该怎么说,耸了下肩膀:“算吧。我们发现送仙岭和鬼蜮,是一阳一阴的一面局,叫藏阴局。送仙岭是阳局,而鬼蜮是阴局。在藏阴局里,无生无死。”
尤异了然,点了点头,幽幽道:“阳局破了吗?”
周秦张张嘴:“不清楚,也许…其实我更倾向于没有。”
“这里都还存在。”尤异说:“那就没有破。藏阴局必须同时破阴阳两局。”
周秦笑了下:“是。”
吴维推开青铜门。
大门在三人面前,缓缓开启,陈旧而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秦和吴维都开了手电筒,尤异跟在他俩身后,回头望了眼来时路。
黑暗尽头,什么都看不清。
藏阴局中,诡谲莫测。
周秦震惊地赞叹:“太壮观了。”
“什么?”尤异回过身来。
青铜门关闭,眼前是一幅可以引为奇观的壮景。
他们站在孤悬的桥上,石桥宽不过两米,左右皆是架空的深渊,电筒照下去,深不见底。
而在石桥尽头,是悬空的祭祀台,祭祀台上,架放着一具庞大的棺椁。
看到那具棺椁时,周秦不由自主生出畏惧,有种跪地臣服的冲动。
棺椁左右,各有一神兽侍立,青铜所制却周身泛黄,其身似猛虎,作仰天长啸之势,
祭祀台后,是一座裂开的山,两山缝隙间不知从何处流下瀑布,那瀑布是诡异的血红色。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两处茫茫,上不见顶,下不知底。
棺椁前,青铜灯柱上的长明灯,火苗跳跃不息。
周秦猜测灯油由鲛人炼成,传说鲛人尸油做蜡,可以制成永世不熄的长明灯。
身后传来一声惨嚎。
突如其来的嚎叫刺破沉寂,吓了两人一跳。
周秦和尤异同时回头。
吴维不知何时落在他俩身后,双膝跪地,抱住脑袋痛苦地惨叫,就像濒临绝境的困兽,连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越来越怪异。
像愤怒和绝望的虎啸。
而吴维周身,脖子、手腕、脚踝,越来越多的弥漫出黑色线条,蛛网般散布。
吴维抬起头,双眼通红。
脖根处漫出的藤蔓般的虚无,盘绕他整张脸,惊骇可怖。
周秦下意识退后,拉上了尤异。
“老大…”吴维痛苦地喘息,他的声音已经扭曲了,沉重粗犷,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周秦想起那种声音特效,吴维的声音就像添加了一层特效,难听至极那种。
“你可以不过来。”尤异忽然道。
数相柳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有活物闯死门,相柳才会睁眼。
第一次他、周秦和吴维进死门,相柳睁开三只眼。
第二次他进死门,相柳睁开两只眼,尤异看了眼门、周秦和吴维,他有所察觉,将金蚕交给周秦,等他再出来,相柳果然仅睁开一只眼。
他们四个,只有三个活物,分别是他、周秦和金蚕。
吴维眼眶中涌出泪水,他摇头:“我把严嫂丢下了。”
周秦走向他,神色悲戚:“吴维。”
尤异拉住周秦,摇了摇头:“别过去,那是虚无。”
——
进迷宫的时候就和颜溯走丢了,虚无已经漫过来了。
第九条路的尽头,是一扇诡异莫测的青铜门,虚无同时抓住了他们,颜溯一把将他推进门中:“跑!”
吴维惊慌失措地回头,黑暗中,出现了一只枯黄的爪子,抓住了颜溯。
大门合拢,吴维手软脚软瘫倒在地:“颜溯——”
他哆哆嗦嗦地摊开自己掌心,自掌根处,黑色的纹路蔓延。
虚无上身后,吴维也知道了很多事情,全都是无师自通,比他在道藏室中见到的三千世界还要广阔。
他轻而易举地明白了这座建筑的构造和它修建的目的。
他避开所有机关,心无旁骛,直到找到周秦和尤异。
——
“这里是不是共工陵墓。”尤异忽然问吴维。
周秦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相柳镇守的青铜门、裂开的不周山、守护不周山的两黄兽、巨大无匹的棺椁,一切都和传说中的共工有关!
那么陵墓里是共工吗——
“但传闻中,共工不是被流放到幽州了吗?”周秦实事求是地问。
吴维苦笑,虚无在他脸上越来越密集,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这里…不是真的共工…”
虚无告诉他,“只是一个假借共工之相,戮尽亲族,为了永生试图逆天命而为的暴徒。”
吴维一路往前。
尤异把周秦拉开,给吴维让开道路。
吴维凄惶地往前,路过他们时,头也没回,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冲到棺椁前,扑通摔倒。
青铜棺椁震颤,长明灯或明或灭,像是对他的到来有所感应。
虚无从他掌下蔓延,覆上祭祀台。
青铜棺椁里,传出骇人的尖叫。
那是极度诡异的声音,尖锐、凄厉、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吴维扶着棺椁爬起来,永夜中,一声漫长的叹息:“我看到了…我的命数。”
鳏寡孤独残,五弊三缺命。
当初信誓旦旦一定会长命百岁,不肯替自己掐指作卦。
而现在——
“老大……”
吴维满脸泪水地回头,虚无占据了他的身体。
“我不想死。”他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涕泗横流。
周秦冲过去,被尤异死死拉住。
一大一小摔倒在地,周秦眼睁睁地看着,怒道:“你过来!”
“不行。”吴维哽咽:“我和虚无做了一个交易。只有这样,能救他们。”
“老大,”吴维看着他,“我走了。”
在周秦还不明白为什么的时候,这场近乎荒诞的变故骤然发生,吴维在他们眼前融化,他的鲜血和虚无交融混织,融进棺椁上的扶桑树,血水向下,渗入棺椁之中。
尤异松开周秦。
周秦愤怒地呐喊,连滚带爬扑过去。
虚无和吴维一起消失了,只剩下棺椁上的血迹,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周秦暴怒,悍然推开青铜棺盖。
巨大的棺材里,一上一下躺着两个人,上面是闭眼沉睡的颜溯,而下面,是一具和成人体型相似的木乃伊。
周秦把颜溯抱出来,尤异接住他。
木乃伊在棺底痛苦地颤动,血水和虚无从它头顶渗入,越来越密集地将它缠绕。
“我的永生——”木乃伊张大嘴,它的皮肉早就腐烂了,放出一股恶臭。
它凄厉地嚎叫:“我是永生的神——”
周秦夺了尤异的刀,劈头盖脸刺下去:“你是个屁!”
周秦拔出刀。
虚无犹如密密麻麻的毒蛇,将木乃伊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绕。
木乃伊瞪大眼,眼珠溃烂,犹如死不瞑目,它失去了声音,彻底死去。
虚无消失无踪。
吴维用身体把虚无带到这里。
虚无处决了这个违背天命的暴徒。
脚下的祭祀台颤动起来,尤异大喊:“周秦,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要塌陷——”
话音未落,祭祀台后的「不周山」轰然开裂,巨石雨点般砸下来。
断裂声如死神来临的口哨,连接祭祀台和青铜门的石桥陷落,整座山都在坍塌。
作者有话说:
吴维没死,严衍也快回来了;
emm但吴小维也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