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尸山血海, 鬼影幢幢,惨叫与哭嚎淹没于深林密影,父母带着血的泪水交织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无法摆脱的伤痕。
哪怕时隔经年, 也依然能感到那无法言喻的疼痛。
后来有很长时间, 他寻找仇人, 去了很多地方,在大江南北流浪。
无止尽的荒原上, 部落消亡,淹没于浩荡历史的尘埃, 他便寻不得,在经年中沉睡。
直到, 某个初夏的午后, 时空中的一角, 碎片再度醒来。
尤异掀开眼帘,冷焰火滋滋冒光, 石阶下仿佛万丈深渊,什么都看不分明。
搂住他的臂膀收紧,一抬头, 正对上温暖的视线, 周秦贴了贴他的脑门:“没发烧了。”
“……”尤异张了张嘴,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用纱布包扎了, 金蚕蜷在他怀里, 他倚在周秦肩头, 黑刀被对方抓在手中。
小时候, 没什么人抱他, 长这么大, 反而是周秦一次又一次将他搂进怀里。
尤异垂下眼睫,良久,幽幽地冒出一句感叹:“你怎么是个傻子。”
“……”周秦满脸无辜:“??尤小异,刚醒来就骂我傻!?你怎么肥事!”
“…”尤异不想说话。撩了这么多次,对方都没发现,算了,不想说了。
周秦摇晃他的肩膀:“你说啊!”
尤异扭头盯住他,又大又亮的猫瞳,隐隐透出幽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觉得,恨不得永远都不和对方分开,没事就想对他动手动脚。但好像无缘无故的动手动脚,又挺傻缺的。
他是有偶像包袱、超越生死之外的人,除了装弱小无辜,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借口留在周秦身边。
尤异望向石阶下,深呼吸,缓缓吐出:“没事。”
周秦眯眼睛,一脸柯南状:“你有心事,尤小异。”
“……”这会怎么变聪明了,尤异从他手中拿走黑刀,随口道:“是啊哥哥,我这么弱小,我们怎么出去。”
在周秦反应过来前,黑刀骤然挥向身后的角落。
尤异甚至连头都没回,黑刀准确无误钉上了毒蛇七寸,那条蛇大概至死也没想明白,怎么有人背后还长眼睛?!
尤异拔刀,甩了甩血,虚弱地靠回他肩头:“周秦,蛇好吓人哦。”
周秦:“……”
蛇可能认为你更吓蛇。
尤异抬眼,下巴搭在他肩膀上,仰着白兮兮的脸蛋,硬憋出几分可怜:“我这么弱小,怎么保护你呢,哥哥。”
周秦心想,你再重复这句弱小,刚才断成两截的蛇都要诈尸。
他拍了拍尤异肩头,认真道:“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
虽然但是,哪怕装出来的柔弱脸那么僵硬,周秦却心跳快得不像话,他很怕尤异察觉,将对方吓走,又怕尤异这个迟钝崽察觉不了,让暗恋变明恋这事遥遥无期。
左右为难,就会进退失据。
周秦垂首,亲了亲他额头。
尤异愣住。
他的下巴还搭在周秦肩膀上。
“等出去了…”周秦压低嗓音,呼吸不可避免地急促起来:“等出去…我教你别的。”
尤异第一反应:“我不上学。”
“……”周秦哭笑不得:“你是有多讨厌上学?我是指,等咱们出去,休息两天,我带你去看电影。”
“哦…”尤异问:“什么电影。”
“断背山。”
尤异:“……”名字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尤异休息得差不多,尽管手脚还有些绵软,但走动不成问题。
况且这种地方不能久留,尤异撑住黑刀站起身,摇晃了下,周秦连忙扶住他:“不舒服就再休息会儿。”
“没事。”尤异眸光暗下来:“我要去做一件事。”
“什么?”周秦茫然。
在这种地方能做什么?
尤异杀气腾腾,满脸都写着:爷现在出来了,把你们全鲨了。
他提上黑刀转身,踏上石阶。
苏醒的的人蛊女接二连三撞击铁门,有的脑袋已经撞得稀巴烂,但她们仿佛没有痛觉,不知疲倦的冲撞着。
眼珠子撞掉了,落到台阶上。
那脱落的干眼珠还在滴溜溜打转,
脚踏上去,眼珠被踩成碎泥。
“我应该感谢你们。”尤异轻抬下颌,冷冽道:“让我想起他。”
周秦追过来:“想起谁?”
尤异放出金蚕:“一个令人心情不好的人。”
女人的惨叫和恶狗的呼嚎同时响起。
当金蚕进入人蛊女眼珠时,怪异的拼接脑袋随之干瘪,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金蚕意犹未尽地吞食。
“本来金蚕不吃人。”尤异盯着人蛊女:“为了庆祝我想起来,破例一次。”
金蚕简直风卷残云,顷刻,满屋乱窜的人蛊女躲无可躲,被金蚕拆吞入腹,连根毛都没剩下。金蚕打了个饱嗝,这东西味道一般,但有的吃总比没有好。
胖虫摇晃肥尾,试图攀上尤异肩头。
尤异不加掩饰地嫌弃:“别过来,臭。”
人蛊女是挺臭的。可金蚕吃饱了就想睡,它总得找个安生地睡觉。
胖虫灵机一动,跳到周秦小腿上,扒住它的裤腿。
那姿势怎么看怎么都像在抱大腿。
周秦弯身将金蚕捧起来,金蚕顺势跃到他肩膀上,头朝下钻进衣服里。周秦忍俊不禁,戳了戳胖虫扭动的圆屁股。
金蚕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尤异先炸毛了:“不准摸!!”
周秦摊开双手,厚颜无耻道:“就摸了一下。”
明明摸了好几下!
尤异满脸羞愤,把刀背到身后:“走。”
周秦拿着冷焰火照路。
这条向下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下走,越来越潮湿。
“走了多久了?”尤异问。
周秦摸出手机,没有信号,他算了下时间:“半个小时。”
“一直往下?”尤异确认。
“一直往下。”周秦笃定。
四周仍然是石壁,青铜灯盏放在方形凹陷中。
周秦有些奇怪。
不管是哪里的古代建筑,都没有这种构造吧,最上边就修了一间屋。
就为那一间屋,特意修条路,实在匪夷所思。
尤异似乎猜到他所想,意味深长道:“看地面。”
周秦望向脚下,蓦地发现不对劲。
每隔十步台阶左右,石阶与石阶之间,都有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周秦一直往下数,那缝隙一直存在,而且十分微小,就像地板砖与地板砖之间的缝隙。
“发现了吗。”尤异子在前边幽幽地问。
周秦吸口气:“缝隙,拼接,这些台阶原本不在这里。”
“嗯,”尤异停下脚步,望向岩壁,“有人来过这里。”
周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墙上划了一个箭头,指向下。
“胖子?”这个箭头符号实在过于现代,周秦很难不联想到他。
尤异伸手,指腹滑过箭头符,手指上蹭满泥灰,他轻轻摇头:“应该不是,这个箭头早就在这里了。应该是指路的箭头。”
“会不会和这些拼接楼梯有关。”周秦望向石阶。
仔细观察,石阶与石阶的拼接段间存在明显的不同。有些石阶上花草纹,有些是云纹,还有些是鸟兽纹。纹路与纹路的风格显然大相径庭。
周秦懊恼他竟然早没有察觉,还是尤异提醒他。
“什么情况下,这些石阶会拼接到一起。”尤异回眸望向他。
周秦张了张嘴:“移动。”
但话又说回来,这地方肯定在太白山里,如果石阶移动,就需要整座山挪动,古人真能搞出这么大阵仗?
除非…周秦想起竖瞳六耳人,除非是妖怪吧。
至于这个箭头。周秦沉思:“你说有人来过这里,应该是现代人。”
“嗯。”尤异指向石阶下:“再往下走走。”
两人沿着石阶继续向下,三十分钟后,面前出现拐弯。
那拐角十分怪异,没有缓台,就是断裂的石阶,一阶一阶的拼凑出个转弯。
而这种看不到前路的转弯尤其骇人,谁也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
周秦拉住尤异:“小心。”
尤异点了下头,右手并为剑指,贴住墙壁,沿着石阶迈步向下。
石阶松动。
尤异一脚踩空,瞬间陷下去,周秦眼疾手快提出他衣领。
石阶向下的松动戛然而止,尤异被周秦扶着,另一手撑住墙,小心翼翼地伸脚试探。
似乎卡住了,那石阶不再下落。
尤异回头看了眼周秦,示意对方放开自己,他两只脚踏在石阶上,没有动静。
周秦松口气,然而这气松得太早。
几乎在他拎着尤异的手收回来的瞬间,上下同时刺出钢铁剑,横在两人中间,剑身锋利,历经漫长光阴的尘封,依旧雪亮如初。
刚才石阶松动,不是因为这里的机关坏了,而是因为要出剑!
周秦盯住尤异:“异崽,拔刀。”
他那柄黑刀削铁如泥,应该能轻易削断这些剑。
“……”尤异动了动嘴唇,半晌,他撇了下嘴角:“再等等。”
周秦什么也没看见,尤异拔了刀,然后双手握紧朝半空中劈砍。
金属与金属相击,划出刺耳声响。
周秦一瞥眼,眼角余光发现那通体玄黑的刀,每次劈向半空,就会突然消失半截,然后再度露出完整模样。就像被什么遮住了,但周秦什么也看不见!
他急得抓耳挠腮,想帮尤异,却又进不去。
就在这时,石阶再次松动。
整座山移动的声音,就像雷鸣,轰然作响。巨石与巨石在机关带动下,横向移动。
周秦站立的台阶离开了尤异!
石阶断裂,他和尤异之间,横出一道天堑。
而周秦身后,无数道石阶如同多米诺骨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坠。
周秦恍然明白那道箭头的含义:请君入瓮。
是谁?
在这里动了手脚?
他的目标是他,还是尤异——
“周秦——”
黑暗中,嘶吼自头顶震响。
石阶下落,周秦在孤注一掷抓向长剑的瞬间,两脚踏空。
天堑之下,万丈深渊。
在这里身体仿佛比在地面更重,周秦只感到沉重,迅速下落带起呼啸般的风声,风刀霜剑割破面颊,寒冷如同跗骨之蛆,自深渊下拔地而起。
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寻找尤异。
尤异跪在台阶上,他砍断长剑,浑身浴血,极目欲裂。
而他身后,站着一模一样的异崽,眼睛仿佛冰冷的无机质,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们都消失在他眼中。
周秦的身体还在下落。
尤异猝然回头,目光凶狠。
戴金丝边框眼镜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拐角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你该醒醒了。”
那话不是对他说的。
尤异握紧黑刀,黑镜在漫长的甬道间,此起彼伏地攻击他。
尤异看到了无数影子,属于他的过去。
向他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循环播放他惨无人道的过去。
“这些都是你。”男人温文尔雅道:“我最优秀的学生。”
不是。尤异自己心里明白,他不是。
杀人也好,作恶也罢,人炼蛊、屠村、灭尽亲族…罄竹难书,罪恶滔天的人,不是他。
“是你。”尤异站起身,黑刀握在他手中,虚无自刀尖蔓延而上,爬满尤异的身体。
尤异双目赤红:“释迦,你为了成神,灭我族人,你成为神了吗?”
释迦面色微变,他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恢复原样,笑笑地反问:“那么你从万毒森林出去,离开东南亚,舍身填龙脉,死无葬身之地。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回应他的,是尤异挥舞的长刀。
释迦纵身躲开,在狭小空间中左右腾挪,十分得心应手,他边躲边嘲讽:“还跟个野男人混在一起,越学越回去了。”
长刀裹挟风声,虚无将尤异吞没。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心脏须臾间停滞,只有挥刀的手依照身体指令,条件反射般,下意识攻击灭尽他亲族的仇敌。
释迦抬腿,扫中他腹部。
仿佛卡车撞击,轰的一声,尤异陷入石壁,以他为中心,岩石蛛网般开裂。
释迦啐掉喉头血块。
尤异嘴角涌出血丝,黑刀从他手中掉落。
他摔下来,抓住刀,又跌倒在地,踉踉跄跄地爬起。
释迦抓住他的头发,虚无试探着向上,却终究没有攀上释迦的身体。
“听我说,只要你醒过来。当年我们没能实现的大业,现在还可以继续。”释迦没有办法完全控制尤异,所以他语速很快道:“醒醒,尤洛。”
尤异张大嘴,氧气挤出肺腔。
这个可怕的名字,像一道沉埋在光阴深处的咒语。
双眸逐渐失去神采,神智在流失。
释迦转而抓住他的手臂,拽着他一路向下:“我筹划了这么久,费劲千辛万苦才让你弟弟来到这里。尤洛,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才是你的事业!”
呼吸越发急促,整个人都在发抖,黑刀掉落在地。
整座太白山下都是移动的机关,是新石器时代不为人知的旷世杰作。
而现在,这里变成了释迦的放映厅。
黑镜在狭长的空间中拼凑,百年前那一幕幕伴随着硝烟、战火和鲜血从记忆深处苏醒,那些被他刻意撕碎的过往,终于浮上水面。
他站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看清了一切。
那时尤洛帮他做了选择。
起风了。
释迦骤然松开尤异,纵身后撤。
黑刀临空劈下,回忆如镜面,四分五裂。
释迦轻轻撇开嘴角,他要的就是让他想起来,只要他想起来,这具身体就无法困住他!
“尤洛,”释迦直呼他的姓名,“你和我都心知肚明,你是这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天才。而你的弟弟,你一直保护的废物,他只是你大业路上的绊脚石。”
黑刀无声无息追过去。
刀锋砍下来的瞬间,黑镜如有意识般,成群结队的扑了过去。
刹那,释迦脸上的笑容,简直称得上肆无忌惮的狞笑。
黑镜是尤洛制造出的私有物,如果黑镜选择保护释迦,那么这就是尤洛的抉择。
长刀劈碎了镜子,露出其后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微笑着的男人。
他们都明白了,尤洛的选择。
尤异近乎脱力,刀插进墙里,释迦出手掐住他脖子,反手将尤异轰进石壁。
尤异额头上流出血。
释迦盯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瞳孔。
尤异在挣扎。
但尤洛会替他做出抉择。
“承认吧。”释迦幽幽低语:“你就是个废物,尤异。但你这辈子就做对了一件事,你促成了尤洛,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成为最接近神的人。”
尤异高高昂首,释迦狭眸。
一记头槌砸下来,释迦躲闪不及,被尤异撞开。
尤异跌跌撞撞扑去捡刀。释迦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抬脚踢开刀柄,尤异抓了个空,发狠扑向他。释迦掐住尤异的喉咙,尤异抬腿飞踹。
释迦抬起掌刀,狠狠拍回他小腿。
尤异踉跄退开,释迦咽下喉头血腥。
“没有尤洛,金蚕不会听命于你。甚至于这把刀,都是他的所有物。”
释迦开大嘲讽,他从来没把跟屁虫放在眼里,尤异除了躲在尤洛背后当个废物,他什么也不会。
他的本命蛊是尤洛留下的,他的黑刀也是尤洛送他的。
尤洛是人尽皆知的天才,而尤异,是孤僻废柴的怪胎。
尤异一言不发,黑刀回到他手中,犹如电闪雷鸣,横劈竖砍。
狭窄的长道,释迦且战且退,尤异追着他一路向下,黑刀刺穿释迦心口。
而释迦一滴血也没有,他的身体如镜面破碎。
尤异冷冰冰地注视他,在黑镜彻底碎裂前,抬起下颌,神情中尽是轻蔑。
释迦怒吼:“尤洛——”
尤异涣散的神智在须臾间收拢,他的眼睛清明如初,仿佛未曾受到丝毫言语蛊惑。
直到释迦看见他颈部的印记,如黑雾般聚拢,深深地嵌入皮肉。
“你…”释迦目露惊愕,没想到尤异硬生生将尤洛压了下去。
“难道我哥没有告诉你,金蚕是我让给他的。”
尤异双手持刀,用力捅深,镜面分裂加快,黑镜在濒死时也会发出类似惨叫的长鸣。
“至于这把刀——”尤异狭眸:“是爹娘取了我的肋骨,打造给他…顶多算,物归原主。”
哗啦。
镜面四分五裂。
释迦在盛怒中,从他眼前消失。
尤异甩了甩黑刀:“连真身都不敢露的人,你也配唤醒我哥?”
狭窄逼仄的空间,回荡着他阴恻的低笑:“尤洛,后会有期。”
尤异确认黑镜消散,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在地。
大量失血,强行拔刀,镇压尤洛。
尤异已经是强弩之末,释迦如果多撑哪怕三秒,尤异都拿他没办法。
幸好,时隔多年,释迦依旧是个逃跑比谁都快的孬种。
尤异打心眼不明白,尤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毫无道德廉耻的释迦。
但转念一想,尤洛也没什么道德廉耻,他俩一丘之貉,混在一起反而正常。
尤异扶着刀,摇摇晃晃站起身,眼前发黑,脑子里晕眩不止。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但他不能在这里休息,周秦下落不明。尤异得找到他。
狼狈至极的青年拖着黑刀,走到他削断的剑门机关前。
万丈深渊,什么都看不见。
尤异闭上眼睛,试图感应留在周秦身上的金蚕,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四周除了浓稠如水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周秦…”尤异抚摸岩壁。
岩石深处,微弱的颤动从指间传来,仿佛有规律的心跳。
他流了那么多血才保住的人,说死就死,也太过分了。
尤异收刀归鞘,背回身后,咬着舌尖,借疼痛保持清醒,脚下是不知深浅的悬崖。
石阶通过斜三角石固定在中间一柱擎天的青铜柱上,青铜柱中布满机关,可以移动石阶。
但这时,因为释迦做了手脚,这些方方正正的石条全都掉了下去。
尤异深吸口气。
当所有的记忆恢复,他的时间就不多了。
但是没关系。尤异心想,至少还有一点时间。
双脚离开石阶,尤异纵身跳下去。
——
周秦整个人都不太好。
从万米高空上掉下来,心脏狂跳,他的身体不断深入地底,严寒加剧,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金蚕帮了他一把,在悬空状态下,减缓了急速下降的趋势。
周秦抓住放大版金蚕,整个人吊在胖虫身上,他旁边亮起无数绿火,莹莹光亮照出了中间的事物。
是青铜高柱,准确地说,是青铜树,巨大无比,看不见尽头。
而从青铜树身上,延伸出青铜树杈,没有叶子的树,树梢上栖息了太阳神鸟。
周秦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扶桑。
青铜锻造的扶桑神树!
如果说三星堆出土的青铜扶桑令举世震惊,那么太白山下无休无止的扶桑神树,堪称旷世奇迹,甚至匪夷所思。
周秦一直在下落,他无法丈量深度,但凭直觉,这里已经十分地下了。他下落的距离,大概超出了太白山的海拔范围。
强烈的晕眩感带来干呕,金蚕将他放到青铜树枝上,然后缩小钻回他衣服里休息。
周秦扶着青铜树干,触觉冰凉,就像在触摸冰块。
他深呼吸,晕眩感逐渐消失,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
周秦仰头眺望,高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很担心尤异,现在落到地底,真像是应了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呸呸。
周秦将这些胡思乱想抛出脑后。
尤异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他定了定心神,这里虽然深不见底,但没有出现缺氧的情况,也就是说,此处和外界仍然连通。只要找到通路,就能出去。
周秦站在巨大的青铜树枝上,电筒射向四周。
空气十分潮湿,很快,他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能挤出水来。
电筒散出去的光束照到人影,周秦悚然。
青铜树对面的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洞穴。
而那些洞穴里,都有人。
周秦咽口唾沫,从背包中抽出信号弹。
信号弹炸开那一瞬,偌大的洞窟被照亮,就像群蚁寄居的洞穴,岩壁上布满了这样的洞,那些人全都站在洞里,每个洞至少站了三个。
周秦头皮炸开。
信号弹消失,四周复归寂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仿佛群蚁正爬出洞穴。
青铜树周围环绕的绿火苗,似乎更亮了。
周秦点燃冷焰火,照亮范围有限,他看不见那些人。
即便刚才信号弹将偌大的地下空间照成了白昼,周秦都没能看清楚洞穴中那些人长什么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披着袍子,而且衣袍破烂。
青铜树中心,微妙的呼吸放大,周秦脚下一晃,险些跌下去,他蹲下身放低中心,贴住了青铜树干,仔细听那声音来源。
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后脊泛起凉意,那呼吸时快时慢,混合着若隐若现的心跳,令人毛骨悚然。
这下边,一定有东西,活的东西。
但这里,不是埋尸地吗?太白山下,究竟埋了什么?!
一只枯瘦如柴的脚出现在眼角余光中。
周秦骇然,扭头望去。
那是一张畸形的脸,脸上覆盖的狗皮已经腐烂掉落,为了适应狗脸,上下颌骨畸形地扭断,颧骨塌陷,舌骨无限拉长,面部皮肉绷到了极致,然后皮革样化。
花皮狗脸!
周秦起身,缓缓后退。
这洞穴中,难道都是花皮狗脸?
周秦无法想象,制作这样的花皮狗脸,该是多么残忍的过程,硬生生打断面骨,用绳子绑进狗皮中,日积月累,使人脸上的血肉填充狗脸!
而且这里,有这么多。
周秦倒抽凉气。
这些花皮狗脸,显然既无地位,也无身份,他们穿着破烂,袍子发霉腐烂。
至少在这个洞穴中,他们没有地位。
谁残忍地制造了这么多花皮狗脸?
和地底下的东西有关吗?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但这时候,他明显没有宽裕的时间思考。
这些花皮狗脸来者不善,绝对不像在尸蘑洞窟中,那么「和蔼可亲」。
花皮狗脸群中,飘起奇怪的窃窃私语。
它们应该不会说话,整个面部结构都被破坏了,无法发出正常音节。
周秦背靠青铜树干,眼也不错地盯住他们。
为首的花皮狗脸喉头震颤,发出苍蝇嗡嗡一样的声音。
周秦发现了,它们的确不能说话,但不代表它们不能发出声音。
这些花皮狗脸在交流,直接用喉骨摩擦出的细微声交流!那声音听起来像苍蝇嗡嗡。
脑仁深处隐隐作痛,周秦按住太阳穴,很想让它们停下来。
但花皮狗脸们交流的声音越来越大,周秦浑身起毛,他感到强烈的不适,以至于大脑都晕眩起来。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中,有人抓住他:“周秦。”
周秦恍然抬头,尤异注视着他:“你没事吧。”
“……”周秦张大嘴,再次见到尤异,他应该欣喜若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只有平静。
“你没事。”周秦说:“太好了。”
“我没事。”尤异松开他:“我从上边一路找下来,就看见你在这里。”
“哦对,”周秦站起身,“这里到处都是花皮狗脸,你小心!”
“有吗?”尤异疑惑,他侧身让开背后。
周秦抬眼望去,什么也没有,伶仃粗壮的青铜树干延伸出去,那些洞穴中空空荡荡,似乎刚才看到的花皮狗脸,都是周秦的错觉。
“异崽,”周秦抓住他,“这里很深,万事小心。”
尤异笑了下,笑容说不出的怪异,非常僵硬,他看上去在尽力地露出笑容了,但他弯起的嘴角就像不自然的折线。
“放心,我找到出口了。”尤异指向树梢:“跟我来。”
周秦虽有疑惑,那些花皮狗脸去哪了?但因为对方是尤异,还是选择跟着他。
尤异在前方带路,周秦望着他的背影:“异崽,你的刀呢?”
尤异背影微滞,嗓音变得低哑:“丢了。”
“丢了?”周秦追问:“为什么丢了。”
“不需要了。”尤异的语气变得很冷,他在树梢尽头停下脚步。
树梢尽头就是洞穴,尤异踏上去,进了洞穴中,回头朝周秦说:“过来吧。”
周秦迈着缓慢的步伐靠近他,尤异没有催促,而是安静地等待着。
“异崽,你知不知道,”周秦忽然道,“我很喜欢你。”
尤异背后的阴影中,花皮狗脸重新浮现,它们的石锤挥向毫无察觉的尤异。
“哪怕是假的…”周秦冲过去,一把抱住他,躲开石锤。
两人摔进洞穴深处,周秦凝视他的面颊:“我也想保护你。”
尤异并没有动容、疑惑、装弱小,还是那么平静地望着他。
但那双眼睛中,没有一丝丝光亮,犹如呆滞的死水。
冷焰火落在地上,映出影影幢幢的鬼影。
周秦猝然回头,洞穴中站满了花皮狗脸,窃窃私语。
而他面前,是另一具花皮狗脸,它的笑容僵硬而扭曲。
周秦丢开它,豁然起身。
这时候他才发现,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撞上洞壁深处密布的青铜钉。
实际上,那些锋利的钉子在他摔倒时,已经划破了他的头皮。
血水自额头上流下来,周秦竟然毫无察觉,他只感到一阵凉意,后背发寒。
周秦盯着这些不怀好意的花皮狗脸,寻了一条缝隙,试图从它们突围出去。
刀风骤至,花皮狗脸被毫无章法地砍到,在黑刀锋利的劈砍中,支离破碎,从它们身体中,飘出绒毛和肉絮。
周秦抡起石锤,砸中旁边最近那个。
尤异一刀插进诡笑的花皮狗脸身体,满脸是血,抬头望向他,他动了动嘴唇。
周秦浑身发抖,失而复得带来心脏颤栗般的狂喜,他抱住尤异的脑袋,亲吻他的鼻梁。
血水的铁腥味在舌尖蔓延。周秦终于放开他,尤异拎着刀,眨巴弱小无辜的大眼睛。
周秦摸来摸去,摸出他全胳膊全腿,唯物主义者生平头一回发自真心感谢上苍。
“尤异,”周秦重复地叫他,“尤异。”
尤异不厌其烦地:“嗯,嗯。”
“这里全都是花皮狗脸。”周秦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压低嗓音。
尤异微怔,有些讶异:“是花皮狗脸吗?”
周秦也懵了:“你刚才不是看到了么?你把它们都干掉了。”
“……”尤异茫然,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是凭直觉,那里有东西,你被困住了。”
周秦竖起大拇指:“你的直觉非常准。”
他顿了顿,迟疑地猜测:“我看到了幻象。这些花皮狗脸好像会制造幻觉。”
尤异认真地询问:“什么幻象?”
“……”周秦尴尬地笑了下:“你。”
尤异:“他们能模仿我?”
周秦点头,又摇头:“但是不像。”
尤异若有所思。
窃窃私语声再度响起。
周秦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屏息凝听,嗡嗡嗡的私语声消失,取而代之微弱的呐喊,从岩壁深处传来,无法忽视地飘进耳中。
周秦听清了。
“老周,帅哥——”王胖子惊惧大喊:“快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4 23:15:01-2022-08-25 22:4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_草草_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