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轻怡推开周秦, 失魂落魄地向前。
“得救了?”周秦悬在心口的大石落下一半,他扛起昏迷不醒的老钱叔。
“…”尤异不知道该怎么说。
梅轻怡的月白旗袍染上水银和鲜血,盘发散落,他在凄凉的月色下, 踽踽独行。
而他手中, 赫然握紧的, 是装满水银的注射筒。
梅轻怡头也没回,跌跌撞撞沿回廊前行, 那是去戏台的方向。
梅轻怡上了戏台。
周秦和尤异默默地跟过去。
“再听我唱一曲吧…”梅轻怡摇摇晃晃站上戏台。
鲜血混着水银,汨汨从他头顶流下。
水银中毒, 他浑身的皮肤开始发黑。
“周秦…”尤异轻声说:“我告诉过你,预言, 是既定的未来。”
命运, 那么苍凉。天意, 尽是无常。
周秦终于后知后觉,他瞪大双眼望向戏台上的梅轻怡。
初见时, 他是夺人眼球的花旦,碑林老戏园里最年轻的台柱。
他是虞姬,一颦一笑, 捻指作揖, 他为霸王舞剑,秋瞳含泪, 他甩开水袖, 江东大火灭尽。
时光荏苒, 梅学成将年少的他送进戏园。
“你爱唱戏, ”梅学成笑得慈祥, “二叔当然支持!”
高中毕业,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奋雀跃,第一个去找他,梅学成在店铺里,左手和右手下象棋。
“二叔!”少年笑容羞涩:“我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京剧专业。”
“考上啦?!”梅学成和他一样惊喜,竖起大拇指:“走走,今晚二叔请你吃席!”
他毕业了,回到西安。
梅学成去机场接他:“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啊,北京多好。”
梅轻怡坐在副驾驶,扭头看他。
光阴在高大的男人身上,遗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记忆中仪表堂堂的二叔,两鬓竟也生出白发。
他笑嘻嘻地,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我呀,我还要回来给您养老呢。”
一室之内,一个没了父母,一个没了妻儿,梅家仅存的血脉,相互依存,其乐融融。
梅轻怡偶尔会问他:“二叔,我身边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我也没几个朋友。你不害怕?”
梅学成不以为意:“当然不怕,你是我亲侄子,是二叔的福星,那些事到不了二叔身上!”
他笑容忽然敛去,严肃又郑重:“轻怡,以后不许拿自己当灾星。你只是碰巧遇上而已。”
“……”梅轻怡哭笑不得,点头:“走吧,二叔,请你吃饭。”
戏台上,年轻的花旦捻指作势,他微微抬眼,仰望明月。
西皮快板一起,丝竹管弦齐鸣。
“王公子好似一朵采花的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飞过来飞过去采了奴的小花心……”
女子眉眼低垂,幽怨含情。
“玉堂春,”得益于爱听戏的老爹,周秦听出来了,“苏三。”
“到如今…”
“花开不结正…”
梅轻怡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他坚持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
“奴也不见三郎的身——”
水银注射筒落地,梅轻怡摊开双手,佛舍利在他手中,金光与月色辉映。
“二叔…”梅轻怡垂低眼帘,嘴里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咱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佛家业火在阴气最浓煞处燃烧,大火中,梅轻怡仰头望向天际。
轻轻地,撇开最纯真的笑容,一如年少时。
“你来了。”他说。
蓝袍道士落在他身边,清俊的容颜浮上悲戚,他轻轻摇头,朝梅轻怡伸手。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梅轻怡有些遗憾。
道士牵住他,收敛哀色,笑容温文尔雅:“在下蓝道行。”
梅轻怡抬头,四周的黑暗潮水般褪去。
蓝道行牵着他,他感到了温暖,就像他握住扶乩笔时,那个人总是在他身边。
暖白的光芒扑面而来。
“走吧。”蓝道行说。
梅轻怡动身:“你还会在我身边么。”
蓝道行笑,那是他这十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承诺,道士轻声却坚定:“会。”
梅轻怡欣然随他上路。
业火燃尽。
佛珠落地。
后来,周秦告诉严衍,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人,是梅轻怡,他死于灿烂热烈的大火,他的灵魂困于地底,他的歌声飘向天际。
尤异走上戏台,捡起佛珠。
周秦久久没有回神,他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清亮舒婉的歌声。
“他被梅学成缠住了。”尤异喃喃解释:“走不了,除非…同归于尽。”
“他用自己的灵魂困住梅学成,梅学成才不会…又去害人。”尤异干巴巴地说完。
周秦深深地注视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想出来的时候,那些符咒已经不动了。”尤异声音干涩:“梅学成不会放过他。”
因为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人皮。
“到底为什么?”周秦呼吸加重,厉声质问:“为什么选他?!”
尤异跳下戏台,把佛舍利还给周秦:“去他家看看吧。”
把老钱叔送去医院,周秦包扎了伤口,两人打车去梅轻怡家。
一路上,沉默无言。
周秦找房东要了钥匙,打开房门,一切还是梅轻怡出门时的样子。
除了原本悬在木架上的扶乩笔四分五裂。
周秦打开吊灯,空荡荡的客厅,扶乩沙盘显眼地摆放着。
尤异步过去,断裂的扶乩笔掉进沙盘,笔头朝着一个方向。
“……”尤异顺势望去,橱柜上,青铜鸟旁边一张倒下的相框。
周秦也发现了,他大步上前,拿起相框。
一张合照,男人俊朗,女人温婉,小时候的梅轻怡站在他们中间,傻乎乎的比耶。
“像不像?”周秦有所察觉,把照片拿给尤异。
尤异一晃眼,还以为女人是女装的梅轻怡。
相貌稍有不同,但气质…尤异不自觉地想起初见梅轻怡时,温婉安静的模样。
现在他们明白梅学成为什么执着于梅轻怡了。
“还有一件事。”尤异说:“我第一次来他家,就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周秦震惊:“你之前没提过。”
“也不是很重要。”尤异想了想:“至少和你要查的案子相比,没那么重要。”
“也许…”尤异绞尽脑汁地思索:“也许和他周围灾祸频繁有关。”
“是什么东西?”
尤异环顾四周:“找找这间屋子里有没有奇怪的东西。”
两个人在尽量不破坏原本摆设的情况下,在屋子里四处搜寻起来。
找来找去,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再往深处找,就涉嫌侵犯别人隐私了。
尤异灵机一动:“把你的佛舍利拿出来。”
周秦将信将疑地拿出,尤异抓进手里,在掌心摊开,支着佛舍利在房间内缓慢走动。
“亮了!”周秦惊讶。
尤异顺势抬眼,佛舍利前,正是那尊被他们忽视的青铜鸟。
“……”尤异小心翼翼让佛舍利靠近青铜鸟,佛舍利亮得更加厉害。
“是这个。”尤异断定。
周秦走过来,尤异把佛舍利还给他。
两人围着青铜鸟观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带回特勤处。”周秦果断道。
尤异想了想:“也行,但是最好别上人多的地方。”
周秦联想到那天咖啡馆的事故,打了个寒颤。
“自驾吧。”周秦说:“送过去。”
“要开多久?”尤异思考地图上西安到漠北的距离。
“不用。”周秦笑了下:“西安有特勤处办事机构,送那去保管。”
“嗯,”尤异同意,“可以。”
周秦直接联系了姜洛,第二天天没亮,特勤处的人摸黑就来了。
他们扛走了青铜鸟,密封进钢化玻璃盒中,送到特勤处检验中心,进行鉴定检验。
还有一些需要善后的事,比如单靠一个死去的梅学成,就能掀起这么大风浪?他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人。
特勤处联系上王德凯,直接把人提到公安局问询。
王德凯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有人给他钱,他没见过那人,是网上认识的,对方打钱很爽快,而且先打钱后办事。
至于他的面具,也是快递寄给他的,王德凯就戴着那面具,四处装神弄鬼。
周秦深思熟虑后,申请将王德凯的证词和线索转到宁北市局,由严衍他们负责追查。
严衍给他回了个电话,表示没问题。
他顺便问了下尤异近况,周秦说都还好,他坐在公安局走廊上,沙哑道:“回宁北,陪我喝两杯。”
好友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一口答应:“你回来就打电话。”
周秦抹把脸,挂断电话。
尤异嚼着冰棍进来:“周秦,车来了,送咱们去梅家行。”
周秦放下双手,他头发都抓乱了。
望向尤异时,疲惫沉重的心情莫名松缓下来。
“嗯,”周秦笑,“走吧。”
梅家行的保险柜,梅轻怡之前就告诉过他们,密码是江鸣玉生日。
里边只有一本笔记,封面是牛皮,纸张泛黄,看来有些年头了。
周秦和尤异面面相觑,梅家保险柜里,竟然只有一本笔记。
很快,周秦就明白了这东西的不寻常。
这是梅学成盗墓时写的日记。
而且记载着他最后一次下墓的事。
那时他已经和江鸣玉结婚了,在出发前还得知了江鸣玉怀孕的消息。
梅学成欣喜若狂,坚信这是上天带给他的喜讯。也许这次下墓,将收获不菲。
他们去了南京,一座秦淮河下的古墓,据说那座墓和朱家有关。
没错,明朝那个朱家。
相传明朝后期灭亡时,朝廷国库空空,根本无力支撑那场灭国之战的粮饷。
努尔哈赤带兵进攻辽东,连破三路明军。
那时明朝便显出衰亡之相,国库空虚,兵无良将。
其后,皇太极子承父业,1629年攻打北京,乙巳之变后,明将袁崇焕受陷害身死。自此,大明无将可用。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帝在煤山自缢。
梅学成的笔记上记载,明成祖朱棣在迁都北京前,明朝都城在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
尽管为了加强对北方的控制,提出天子守国门,迁都北京,但谨慎的朱棣仍然在南京留下了一些东西,言之以安后世。
究竟是什么,恐怕也只有老朱家的子孙知晓。
吊诡的是,到了明朝中期,权臣严嵩不知从何处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据说老朱家夺得天下后,就在古龙脉最强盛处——也就是西安,藏了一些东西。
野史上说,是嘉靖帝在一次悟道时,无意中告诉了侍奉左右的严嵩。
西安有座古墓,这并不奇怪,西安毕竟是十六朝古都,那里的古墓数不胜数。
朱元璋原本也想把都城设在长安,但最终没有。
说起朱元璋,他建立了明朝。
历史上的开国皇帝发家,多少都跟摸金校尉沾着点关系,毕竟一穷二白,起兵于行伍间,总要有点钱财犒赏三军。
他们靠挖古墓,朱元璋也是一样。
老朱在西安秦岭深处挖到了一座古墓,那里藏了足以颠覆天下的财宝和秘密。
朱元璋离开古墓,杀了一同下墓的人,他自己绘制了一张地图,传于后世子孙。
朱棣灭朱允炆后,得到了那张宝藏地图,把它藏在南京。
嘉靖无意间将老朱家的传家宝都给严嵩透漏了,那严嵩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他奸臣的身份。
掌权的二十年间,严嵩数次派人去南京暗访,寻找那张藏宝图下落。
还真别说,让他给找到了线索,明成祖朱棣将其藏在南京老朱家一座未修完的古墓里。
严嵩欣喜若狂,但佯装不知,假借修缮祖先陵墓为由,向嘉靖请旨,一边在南京修墓一边寻找藏宝图。
然而严嵩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十多年间,他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侍奉嘉靖左右,谁曾料,还是着了徐阶的道。
徐阶投其所好,给嘉靖送了个扶乩道士过去。
那道士名叫蓝道行,他暗示嘉靖,严嵩乃奸臣。
自此,嘉靖越来越疏远严嵩。
严嵩权倾天下,是因帝王赏识,而一朝落魄,也是因帝王猜忌。
总之,严嵩找到藏宝图后没多久,就遭到嘉靖排斥,终他一生,都没能带着藏宝图去秦岭,挖出那足以倾覆天下的宝藏。
但严嵩至死,也没有向嘉靖透漏半分,他已经找到了他们老朱家的藏宝图,并且偷偷放进了为自己修筑的陵墓。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那就是蓝道行。
严嵩害死他之后,对此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他把蓝道行的尸身扔进为自己修建的墓地,让他永生永世为自己守墓。
当然严嵩最终也没能如愿以偿,躺进自己的陵墓中。
他的下场很惨,嘉靖四十四年,他的儿子严世蕃被斩首,隆庆一年,严嵩死于贫病交加,死时,既无棺木下葬,更没有前去吊唁的人。
严嵩死后一百年,大明陷入激烈的党争中,阉党与东林党搅得朝堂动荡不休。
后来大明也亡了。
实际上,在明亡前,崇祯帝朱由检派人去过一趟南京,那里有他们老朱家的藏宝图,指向了秦岭深处,足以振兴老朱家的宝藏。
但朱由检最终也没有找到那张神秘的藏宝图。
因为严嵩早就将藏宝图转移了,藏入皇陵旁边,依附于皇陵的、自己的陵寝中。
这大概就是,祸害遗千年。
根据梅学成的笔记来看,他和同伴最后一次下墓,就去了严嵩墓。
实际上,他们是从皇陵进去的,在经历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奇遇后,他们深入严嵩墓。
这五个人找到了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但最终回来的只有梅学成一个,其他四人,梅学成没明说,应该是死了。
周秦还发现一点,那就是四人都是在轮番保管藏宝图的过程中,意外死去。
梅学成显然也发现了,他写下一句话,令人毛骨悚然:不详的宝藏,藏在秦岭深处,深入者必以死祭。
梅学成回到西安,自此金盆洗手,他从古墓里带出一些财宝和藏宝图。
至于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藏宝图,他不敢再亲自保管,而是藏进青铜鸟中,送给了梅轻怡。
他发现梅轻怡在冥冥中,似乎受到了什么保护,他的身边开始发生各种不详事件,但他却毫发无伤,他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扶乩。
梅学成感到很疑惑,他无法解释这一点。
藏宝图带来了不幸,即便把藏宝图交给梅轻怡,他也无法幸免。
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疾病,不到两岁便早夭。
他的妻子江鸣玉也每况愈下,在她的弥留时刻,她对梅学成说:“你拿走了不该拿走的东西,这是神对你的惩罚…他要带我走了。”
妻儿死了,孤家寡人的梅学成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之后,他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养育和江鸣玉意外相似的梅轻怡。
写下这本笔记,还是十年前,江鸣玉死后不到一年。
至于后来,梅学成如何养大梅轻怡,又为什么突然开始敲锣打鼓地复活江鸣玉,都无迹可寻。
也许,他后来又碰见了什么,受到蛊惑,不惜以亲侄子的性命为代价,复活妻子。
周秦合上笔记,昏暗的店铺中,一切寂静无声。
时间在流淌。
周秦深吸口气:“青铜鸟中,是秦岭古墓宝藏图。”
他顿了顿,添上梅学成对它的描述:“不祥之物。”
尤异沉默。
两人离开梅家行。
没多久,周秦就收到消息,青铜鸟内部的机关找到了,他们从中取出一份古老的地图。
周秦再三叮嘱,不能触碰那份舆图。
曹源打来电话:“老大,你之前送检的泥巴,检验结果出来了。”
“泥巴?”周秦反应过来,那具泥人。他嗯了声:“什么结果。”
“我们问了地质专家,参考他们的意见,结合土壤特点和化学分析,最终得出结论,那堆泥巴来自秦岭北段,属于自然保护区内。”曹源稍顿:“你什么时候回来,检验报告放你桌上了。”
“邮箱发了吗?”周秦说:“电子档。”
“没,姜处不让发,说等你亲自回来看。”
“行。”
过了一会,曹源又打电话过来。
“老大,”曹源无奈,“姜处让你别回来了。资料通过加密邮箱发你。”
周秦气乐了:“逗我玩呢他。”
曹源摊开手,也不明白姜洛的意思:“他说,反正都在西安了,让你和尤大师拿上藏宝图,休息休息,就赶紧去秦岭吧。”
“……”周秦深吸一口气:“我是牛马吗?是吗!?有这么压榨的吗?!”
“老王在路上了。”曹源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姜处亲自特批,让他戴罪立功,帮你们盗墓…不是,考古,不对…考察古墓。你们在西安会合。”
“老王?”周秦乐了:“王胖子?他出狱了?”
“是啊。”曹源幽幽地说,“就是辣个跟小哥和吴邪盗墓的王胖子。”
作者有话说:
导演:咔,小梅杀青;
周哥:编剧呢,出来接刀;
异崽:憋泪好辛苦#大哭;
梅轻怡:两位小伙伴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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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故事预告——
-秦岭迷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