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山,叶白柚绕到小榛果的家敲门。
“谁啊?”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是那老爷子的。
“阿嫂!”伴随着小榛果欣喜的呼喊,门打开。
叶白柚对门边的阿端点点头,脚就被抱着了。小孩双手双脚不着地,吊在自己腿上。
叶白柚冲着小孩毛乎乎的小脑袋轻拍两下。“小阿榛,下来,小心摔着。”
小孩像小猴子一样蜷缩起来的小腿儿这才踩在地上。
“阿嫂,你总算回来了。”
“答应你的椿芽,这会儿给你送来。”叶白柚将背篓放下,直接拿出来一半。
“阿嫂,太多了!”小团子甩了甩头上的红发绳,“家里只有阿爷喜欢吃这个臭臭的东西,但是他牙不好,又嚼不动,多了也吃不完。”
小阿榛像个小大人,还带着窝窝的肉手手在叶白柚抱出来的那一堆两只手合并,抓了大概他手腕那么点儿。
他看了看手上的分量,像个老手一般点点头:“这就够了。”
叶白柚哑然失笑。“这还不够一顿的呢。”
小阿榛赶忙将剩下的给叶白柚推回去,手里的忙给了阿端。
“臭臭的!阿爷特别喜欢吃臭臭的东西。”阿榛嫌弃。
阿端接过,叶白柚清晰地看见阿端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下耷了不少。
看样子也是不喜欢的。
“好了,阿爷交代的事儿完成了。谢谢阿嫂。”
小孩经常叫自己阿嫂就算了,还当着家里老人的面。
叶白柚蹲下将重新期待冲着自己举起手的小家伙抱起来,温声道:“叫阿叔,或者哥哥也行。”
小家伙摇头。
老头子“嘿”了一声,道:“叫阿嫂才对嘛,什么叔叔哥哥的,就阿嫂。”
叶白柚没想到小孩这样也就罢了,老人还胡说。不过想想这老者带孩子的样子,乱教也不是不可能。
“老人家,阿榛现在还小,怎的能乱教呢。”叶白柚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老爷子富态的脸上笑得悠然。
“哪里是什么乱教,我那孙儿啊,我本就想许给你。”
“这么能干的哥儿,现在可是难得的咯。”
叶白柚听了满头黑线。
怎么村中处处都要提一提自己另一半的事儿,莫说他这孙儿人长什么样他都还不知道,怎的就教着小孩叫自己阿嫂了。
若不是自己看着小家伙心生喜爱,哪里会多言这么一句。
老人见门边没声儿了,他长叹一声:“哎哟,我这还为开窍的孙儿哦,你再不回来小心夫郎跟人家跑咯!”
叶白柚无言。
这个怪老爷子。
脖子一紧,小家伙藕节一般的手抱紧他。泪眼朦胧:“阿嫂,你会跑吗?”
叶白柚捏捏他的小肉脸,笑道:“我不仅会跑,我还会跳呢。”
阿榛腮帮子一股,两个小肉手往叶白柚的手中一按。“不准!”
叶白柚轻笑一声,勾了下他的鼻梁。“你还挺霸道。”
阿榛偷笑,抱着叶白柚小身子摇来摇去地撒娇。“阿嫂——”
叶白柚护着他的后背,眸色柔和:“好了,去不去我家玩儿?”
“去!”
“阿爷我走了啊!”
老头子嫌弃的声音立马传出来:“走走走,赶紧走,一天天闹腾得不行。”
“嘻嘻。”阿榛歪倒在叶白柚肩上,直拿软乎乎的脸蛋儿蹭叶白柚。
他好喜欢阿嫂啊。
叶白柚这才抱着孩子转身,眸色严肃:“事先说好,我下午有事儿,阿榛下午要回家的。”
“好呀好呀。”
听他这兴奋的语气,就知道小家伙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
午饭,知道小孩不喜欢椿芽的味道,也没弄这个。简单下了一碗面,吃完了休息一下,才先去了白家。
问过白关山老爷子之后,知道隔壁村子他那岳家有一大块藕田。叶白柚道了谢,将自己带上的椿芽抓了一把给人家。
刚出门几步,两个就被追出来的白孝江喊住了。
“我阿爹说你们要去小泉村,我正好去看看我舅舅他们,顺带送你们过去。”
叶白柚欣喜:“那感情好。”
三人结伴,为了节省时间,直接走的是后山那条陡峭的山路。
小泉村跟大泉村不同,因着是在山里,地势要比大泉村高一些。周围群山峻岭,能耕种的地没有大泉村这边的多。所以能吃的少,人也穷。
不过好在不是每个人都不知变通,小泉村里也有些寻摸着生计,开始种值钱的作物。
好比生姜,莲藕之类的。
但还是那句话,种的地儿不是良田,多是重新开荒出来的地儿。所以产量也不算好,勉强只到了能补贴家用的程度。
翻过后山竹林,山顶有了少许的松树。沿着山中的小路走过,这一面的山上多是石头。
越往下,树越少。山中的村落就看得愈发清楚。
不像大泉村的平坦,房屋连片。小泉村多是单家独户的,放眼瞧去,大部分还藏在树林之中。
下完了山,走到村中路上,狗吠声不断响起。
“小泉村的狗好多哦。”十二单听声音,有不下于五条狗。
人都没吃的了,还养这么多狗?
白孝江晒得黑黢黢的脸上带着苦笑:“不养狗,不行啊。”
“村子里穷,偷的就多。像我家舅舅,种个藕扔点鱼进去,就要牵着狗在池塘边睡着。”
“逮到了那盗贼把手砍了,吓一吓,不就好了。”十二说得随意。
惩罚重了,人才会长记性。
白孝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叶白柚却是注意着小泉村中那些比大泉村还破的茅屋。一眼望去,不少老人都面黄肌瘦地坐在门前晒太阳,看着浑身无力,像没吃饱饭一样。
“小泉村的人不知道领粮食吗?”
白孝河看到这些老人,心里都麻木了。每一回来都会见到这样的景象,这也是他为什么很少过来的原因。
“哪里是不知道。”他叹,“他们都走不动,是那些出去了的人领的。”
“有的年轻人还有良心的,就会送点回来。没有良心的反倒是将家里搜罗一空,徒留这些老人在家饿死。”
“要不是一直有人震着,房子都能给掀翻了。”
十二撇撇嘴:“这么没良心。”
叶白柚视线从那些头发发白的老人脸上掠过。看来是村子太穷了,年轻人活不下去都出去了 。没了青壮年种庄稼,老人又种不了多少。久而久之,越来越穷。
几人走在路上,不时有人看过来。
本来路是往下的,接着开始走上坡。等面前的树林子走完,白光刺目。出来的时候就又是另一户人家。
“到了。”
三人停下,叶白柚看着眼前一座年头有些久的茅屋,屋檐垂下来的干草已经脆了,尾端成了黑色,挂在屋檐上要掉不掉。
两座茅屋并排,周围一圈是用木棍编出来的围栏,足足有人高。
“老头子,谁来了?”
“舅妈,我!”两个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也有些听不见。不过能活下来,老伴俩就不是一般的人。
“哎哟!我就说有人,你个老头子还不信。”
或许耳朵听不见,两人说的话很大。
院子的木门被拉开,整洁的院落映入眼帘。
“舅舅,舅妈。”
“我看看啊,谁。”驼背的老爷子念叨着,走进了半眯着眼睛才看出白孝江的模样。
老爷子手背在身后乐乐陶陶:“是阿江哦,进来进来。”
“老婆子,给阿江煮点吃的。走过来肯定累了。”他一个人念叨着,像闷头做事的老黄牛,进屋端了两个凳子出来。
“后面那是阿江的……”
“舅舅,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阿爹带过来的,想跟你要点莲藕苗子。”
“什么?”老爷子侧着耳朵,直直地吼。
“藕苗子,要点藕苗子!”白孝江吼回去。
“哦……”老爷子慢了半拍,然后像是明白了,“藕苗子啊。”
他乐呵地拍了下大腿:“有有有,田里多的是!”
“走吧,老头子带你们去。”说着,老爷子驼着背,双手背着后面。慢慢呼呼在前边儿领路。
“我这藕今年发得好。旱灾死了好些,但它是有一点就能长很多出来,这会儿子正是发芽的时候。”
“田里多着呢,多着呢。”他自个儿念叨着,脸上一直是笑。
白孝江要么应和几句,但老爷子听不清。又自顾自地说。
叶白柚看他这样子,只觉老人是把这人生看透了。活得简单开心,比谁都通透。
藕田开在山坡上,老爷子废了好大的劲儿弄出来的。
他们走的都是村子的外围,地势高,就像站在矮崖上望山谷。忽的,底下正对着这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人,他衣衫凌乱,红唇微肿。
是秋柳儿。
他昳丽的脸上笑得比谁都开心,细看,细白的手指上是勾着个钱袋子在晃动。
白孝江转个头就看见了。
他面色严肃,对前头两个哥儿道:“咱走快点。”
叶白柚知道他担心这秋柳儿又凑上来。当时叶白柚跟人家打了一架的事儿可是全村的人都知道。不过叶白柚不是一般的哥儿,他不怕。
秋柳儿像是看见了叶白柚,举起手上的东西冲他扬了扬。挑衅一笑。
叶白柚不理他,反而问白孝江:“咱们村张婶子休了的男人不是回小泉村了吗?”
“应当是回了小泉村。”
“谁?你说谁?”老爷子听得后面的声音模模糊糊,一个人说累了又想找人聊一聊。
白孝江知道他老舅的性子,同样大声回去:“张平数!”
“哦……”老爷子明了。
嘴里又开始嘀嘀咕咕:“张平数哦。那个小瘪犊子,还想偷老子的莲藕,不打死他。”
白孝江:“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前些天还看见他了,他跟秋柳儿这会儿又凑一块儿去了。”
“哦……还说要养他,去县里干活去了。”
叶白柚诧异:“他还有这个决心?”他认识的张平数可是在家偷懒,在外耍心眼儿。能吃白食就吃白食的人。
不然在村子里也不会看到张婶子一个人出去干活。
“什么?大声点!老头子我听不见。”
叶白柚笑着,又吼了一遍。
老爷子“嘿”地一声嗤笑。“别不信,这张平数小的时候可是跟着秋柳儿半步不离。”
“可是后面都定亲了,又散了。”
十二叼着根儿狗尾巴草。“还定亲了?”
“怪说不得。”叶白柚点点头。对秋柳儿的是情,对张婶子的就存了怨愤。
到了藕田,刚刚脚边还到处生长的野草一下子没了。
田边的野草被扯了个干干净净,而田里,嫩生生的小圆叶浮在水面。还有好些尖尖的还未舒展的叶片。
“要多少,自己挖。”
叶白柚背过来的背篓已经是空了。藕长得快,他那个池塘也种不了多少。十株或许就够了。
叶白柚正要挽起裤脚,立马被两个长辈年纪的男人横过来一眼。
“忘了你是哥儿了。阿江弄!哥儿家家的在外面还是要注意着点,别学那什么秋柳儿的败坏了整个村子的名声。”
叶白柚松开落在裤脚上的手。
行吧,不下去他也省事儿。
“哎哟哟,这是哪里来的蛆虫,跑到我们小泉村来钻东西了。”
藕田下,穿着一袭紫衫的秋柳儿从下面上来。手上摇着白色的羽毛扇子,身段儿扭得像一条蛇一样。
“看看,原来是叶白柚这个大虫哦。”
老爷子绕着岸边,查看他的藕田。顺带将新长出来的野草扯了。他背对着,也听不见。
倒是白孝江直起身子,防备地看着田坎上的人。
叶白柚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睨过秋柳儿。“一月不见,你怎的这么胖了?”
秋柳儿白眼一翻,端的是婀娜多姿。
他缓缓靠近叶白柚,出其不意屁股一撞。
叶白柚立马拉着十二往边上撤。
“啊——”
叶白柚装模作样:“哎呀,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还掉田里去了。”
养了几年的莲藕,田中的淤泥深厚肥沃。泥土稀,黑黝黝的,在里面呆久了准起疙瘩。
秋柳儿没了叶白柚的阻拦,直接侧着冲进田。脑袋倒栽,半个身子陷入淤泥。
他惊叫一声,又因着嘴上的泥闭紧了嘴。
侧趴着半响,见没人理他,秋柳儿气恼地爬起来。
手将脸上的淤泥抹掉,但哪知手上更多,越抹越脏。
白孝江见那边没什么莲藕,叶白柚占了上风。他也没去插手,兢兢业业扯他的莲藕种苗。
叶白柚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秋柳儿在田里挣扎了半天,腿愣是扯不出来。
他撇撇嘴:“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这都多久了,还没从田里爬起来。看看这莲叶,踩断了可是要赔钱的。”
十二:“赔钱!”
秋柳儿本来是看叶白柚乐子的,但没曾想自己反倒成了别人的乐子。他双手往下一拍,裹着淤泥的黑水飞溅。
啪的一下落在他的眼睛里,秋柳儿发狂:
“叶白柚!!”
“爷爷在此。”叶白柚坐在田坎看着好玩儿,身上没沾上半点脏水。
他抓过十二手上的狗尾巴草,冲着半白半黑的泥人点了点。笑靥如花,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幸灾乐祸:
“怎的,偷鸡不成蚀把米,遭报应了吧。”
“你!”秋柳儿受不了他的挑衅,恶狠狠地伸手来抓。
叶白柚猛地撤回,草叶子还挑衅似的点了点。
秋柳儿脚下动不了,又把自己拍进水里,手上抓了一把泥。
叶白柚视线掠过他捏紧的手,还有心嘲讽道:“啧啧啧,瞧瞧这乌漆嘛黑的小模样。别说,还挺别致的。”
秋柳儿无论怎么折腾,最后只有无力干吼。
“你给我等着!叶白柚!”
叶白柚呵呵一笑,抓了一把土往秋柳儿撒去。“辟邪,辟邪。”
“呸!”
“啊啊啊!!”
叶白柚防着他扔东西上来,拉着十二往另一边走,嘴上不忘讽刺道:“甭说你“啊”了,叫爷爷也没有。”
老人家还背对着自己在专心除草,叶白柚走到他身前,往还在水中发脾气拍水的秋柳儿指了指。
刚刚还和善的老人转个身,瞬间虎了!
“秋柳儿!你个小畜生!”念叨着,老爷子往田坎四处看。
叶白柚冲着惊恐看来的秋柳儿柔柔一笑,适时递上个趁手的木棍。
老爷子抓着木棍一挥,破风的声音很是凌厉。
“小畜生!老子小心伺候的东西容不得你这么糟蹋。”
“没惹到我也就算了,这会儿非得打断你的腿给你秋家的老爷子好好教教孙子。”
这下秋柳儿横不起来,如老鼠见了猫,在水里扑腾得更起劲儿了。他扯出腿,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连鞋子也不管了,光着一双脚就跑。
“叶白柚,你等着!”
“你个下三滥的小蛆虫,我不弄回来我就不信叶。”
“跟我姓,爷爷可不喜欢你这个不孝孙儿。”
叶白柚紧跟在老人身侧,看着他扑棱着两条细腿儿往山下跑去。踉踉跄跄的,双手还使劲提着裤子。他哼笑:“不行,叶家人看不上你。”
十二站在他身后,冷冷出声:“要不,毒死他算了。”
叶白柚反手一拍。
十二“嗷呜”一声,怨念地捂住脑袋。
叶白柚戳了戳他的眉心,不赞同道:“小孩子家家的,做什么死啊活的。有这个闲心倒不如跨个篮子去山上采菌子玩儿。”
老爷子没听见身后的叨咕声,他看着秋柳儿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将手上的棍子往坡下一扔:
“呸!小畜生。你秋家的祖辈要是知道你做了什么,怕不得从棺材板儿里出来。”
叶白柚深以为然,死了都能气得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