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府郊外,粉坊。
占地极大的庄子里,一望无垠的田地拱卫着几座仓库似的房子。房子后头,几百平的地上立着许多纵横有序的木头架子。
架子间的长竹竿上,两两之间横着数不尽的干粉,还有一排今儿才挂上去的挂面。
沈三好不容易歇下来,双手抱臂靠在仓库的屋顶,望着湛蓝的天空中人字排开的大雁,舒服地眯了眯。
室内热火朝天,沈三一有空就过来守着。
一是防止有心之人的窥探,二是他以往从山中运到潭州府的粉丝早已经转移到潭州府生产,变成了从这里运出去。
“劳碌命啊……”沈三啧啧直叹。
“老三,下来。”
沈三一个翻身,脚底落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声音。
“白叔。”
白鸣在操作间来回巡视。请来的老师傅手中的动作熟稔,将面粉揉成长条。两手一抻,双手挥动之间面条变得厚薄、粗细均匀。
待手上的面成了,直接往小臂长的木棍上一挂。身旁的学徒配合着将面抬出去。
白鸣看着沈三,笑着指了指老师傅的身侧位置。
“你去学一学。”
沈三手指着自己的鼻头:“我?”
白鸣压下眼底的精光,寄予厚望地拍了拍大伙子的肩膀:“嗯,公子昨儿个传来的消息说要做面。你去跟邓师傅学学。”
沈三点头,没什么异议。
撸起袖子洗完手,沈三效率极快地站在了白鸣花了一晚上找到的邓老头身边。话里带着尊敬:“老师傅,我跟您学一学。”
“学,早点学完,我早点脱手。”邓老头嘴上这么说,但是对于自己沈三还是有些不信。
现在的小伙子哪里愿意学这个东西。他家那几个儿子,没一个沉得下心来学的。
沈三不管他想什么,只想用最快的时间完成布置下来的任务。
几炷香后……
白鸣看着邓老头不再像嫌弃坊里学徒那般说沈三,眼中笑意一闪,额头上的皱纹都少了些。
学到了,老三就多一门手艺。要是能娶个媳妇就更好了。
庄子里,无论是粉还是面,都在白鸣的监督下有序进行。
而远在南山县的酒楼里。今儿的卤肉也开始煮了。
小厨房的锅用起来,专门做这卤肉。飘香的味道再一次传出来,馋得前头吃饭的客人都有些坐不住。
昨儿那么多人吃,一人一小盘子。塞牙缝都不够。
有客人闻着味儿受不住了,连声问一旁忙碌的白霜:“霜哥儿,今儿个早上有没有那卤肉?”
白霜放下托盘中的面,笑着道:“早上是没有了。”
那客人面容沮丧。不过手依旧飞快地将白霜放下的面端过来搅拌。
白霜捏着托盘的手垂下,扫过周围一片听了他的话兴致不高的客人。他话头一转,点了点门外:
“不过我家夫人说从今儿开始,会在外面支一个摊子专门卖这卤肉。”
霎时,数双眼睛看来,白霜只觉得周围都亮了。
搅拌面的客人乐道:“怪说不得!刚刚还看见老木匠推了个货摊子过来。”
白霜轻笑:“客人们慢用,午间那卤肉就会上出来。”
话说完,白霜转身离去。好些个客人在那瞬间摸向自己的钱袋子。
来叶白柚店里吃饭的客人穷得富的都有。因为店里便宜的菜味道不差,贵的菜自然也不缺。
现在天冷,吃得上卤肉的,想着能多买就多买回去放着慢慢吃。吃不上的,那就是安安静静坐着。再有受不住味道的咬一咬牙,中午再来一碗卤肉饭也是能解馋的。
生意红火,店里自然忙着。
热热闹闹的场景,人也难得感受到外面的冷意。转眼间,天气又凉快了不少。
十月了。
店里的卤肉照旧卖。而外面摊子上的,每天做两锅出来,先是十三带着年年一起看着摊子。到后头,小姑娘已经能自己担起重任。
只用了一月,从稚嫩变得成熟,招呼人也愈发老练。
卤肉吃了几天,叶白柚相继推出其他烧腊。烤鸭、板鸭、烧鹅……在这菜快没了的季节,格外受欢迎。
叶白柚的酒楼是彻底在南山县打出了名气,生意也蒸蒸日上,兴隆不已。
有看了眼馋的,也有心生嫉妒要搞事儿的。尽数被楼里深藏不露的几个挡了出去。而最是有远见的,还是来寻求合作的宏福酒楼。
能做成一个酒楼,且做得长久,头一个就是有他自己的东西。
有自己本事的人,叶白柚也敬佩。
所以石满鱼带着他亲爹以宏福酒楼的名义登门的时候,叶白柚心里有了谱。
二楼包厢。
叶白柚看着石满鱼送的茶叶,笑道:“少东家谈生意就谈生意,破费这些干什么。”
石满鱼语气飘忽:“应该的。”
这一个月打听,也知道这酒楼的东家实际上就是眼前这哥儿。不过听说是一回事儿,看到人又是另一回事儿。
虽然大燕朝对哥儿的限制不多,但石满鱼很难想象娇娇软软的哥儿能经营这么大个酒楼,且弄得有模有样的。
石满鱼来了酒楼几次,没见着老板。直到今天,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点的哥儿。
石满鱼喉间微涩。
说实话,这有点不符合自己的想象。
哥儿看着不像哥儿,更像他在府城见过的那些出行都要跟着小厮的大家少爷。
冶丽俊气,端雅大方。周身的气蕴根本就不是一个乡野哥儿所能拥有的。
石满鱼看了下叶白柚,又转头望向他爹。像一只被撞了脑袋晕头转向的大胖企鹅,又傻又憨。
石大锅瞥了一眼自己儿子,示意他不要失态。
石满鱼眨眼,只觉得他爹像是在说:瞧瞧,你不是自诩南山县无人比得上你吗?现在连个哥儿都不如。
石满鱼委屈地看了他爹一眼,结果自家爹根本当做没瞧见。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石大锅是个爽快人,他直言:“这次来,是想和叶老板谈一笔生意。”
叶白柚明了,嘴角带笑:“是卤肉的生意吧。”
“是。”父子俩连连点头。
一样的脸,一样的动作,连点头的频率都是一样的。
叶白柚眼中的笑意更甚。
他随手掏出一张单子摆在父子俩面前,开门见山:“这是我们铺子卤肉的种类,您们看看要哪些,要多少。决定好了之后我们再商量。”
父子俩对视一眼,双双在眼中看到了惊喜。
这么好的生意,他们来时都准备了要费几番口舌,没想到这谈都没谈直接就成了一半!
两人不耽搁,当即抓着单子细细看去。
将心中想好的对比一下,添一些去一些。再对视一眼,已经做好了决定。
“每日要一百斤猪头肉加猪五花、六条猪腿以及两副大肠。烧鹅、卤鸭一个五只。”
叶白柚就喜欢这种爽快耿直的人,他笑道:“我卖的卤肉除了猪头肉跟前肩肉贵些,二十五文一斤。剩下的都二十文一斤。”
石大锅点点头:“我们诚心要,叶老板一口价。”
叶白柚粲然一笑:“好!猪头肉跟前肩肉二十文,其余的十八文。”
肉价八文到十五文。论大头卖,这样的价钱也不算便宜。但是贵的是那口味道,是那厨子的秘方。
父子俩一盘算,确实跟预期的相差无几。
双方一拍即合,迅速签订了契约。
契书约定,从十月初五开始,叶白柚家酒楼开始往宏福酒楼送肉。且在合约存续期间,只供给他们宏福酒楼一家。
一下子签出去每月小五两的大单子。
双方都客客气气的。
客人送走,叶白柚拎着手上的茶叶。“十二,来。”
十二现在不用跟着酒楼里边忙活了,一天闲得很。这会儿出了个任务回来,又开始在酒楼里撒欢儿。
“夫人,有什么吩咐。”
叶白柚笑着:“抱一坛子葡萄酒,给宏福酒楼送去。”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叶。“这个的回礼。”
十二:“好嘞!”
红衣小哥儿一溜烟就跑了,叶白柚拎着手上的茶叶上楼。他家男人现在一天天的像是在闺房里呆着,久了叶白柚害怕他给自己整出个腰间盘突出来。
趁着现在凉快,手上的活儿能交托出去,叶白柚打算去潭州府瞧一瞧。
“现在干粉有了,挂面有了……”叶白柚抿抿唇,眼中放光,“怎么突然有点想螺蛳粉呢。”
不过又仔细一盘算,叶白柚失望地推开三楼的门。“可惜了,豇豆有,但是没有腌笋。”
“相公啊,站起来活动活动。”他扬声道。
照常的提醒说完,门也正好关上。叶白柚将茶叶放在架子上,绕过屏风,却见室内空空荡荡的。
“人呢?”
窗户一声响,叶白柚立马转身过去。
还未到,外头忽然冲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叶白柚瞳孔骤缩,看清是常常会在院子里练武的萧辰。
“夫人!”与此同时,十二、十三、琴姨立马破开门进来。
目光如寒冰,落入那一身是血的人身上。
小还长高不少,叶白柚接住人的时候只觉一身的肉都扎得紧。忒重。
十三忙上前将人结过。
叶白柚稍稍一想,就将事情连接上了。他直接问:“你们主子去哪儿了?”
白琴心抓着叶白柚的手:“夫人别担心,十三出去看了。”
店里还有事儿,不能让客人看出端倪。
叶白柚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神,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江知询那边出事了?”
白琴心低声道:“夫人,楼中的任务保密。我们没经手的也不知晓。但是我敢肯定主子没事儿。劳烦夫人等等,他回来自会告诉你的。”
叶白柚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一声惊雷落下,闪电的白光要在眼皮上炸开。
叶白柚坐在饭菜已经凉了的餐桌前,被吓得肩膀一哆嗦。急雨撕开天河迅速倒灌,噼里啪啦地搭在瓦片上,听得人心中发紧。
他双手紧握,盯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心中浮沉,难以平静。
今儿朝食的时候,男人还下来跟他一起吃了饭的。不过就半个时辰不到,回去人就不见了。
急得甚至没来得及跟自己说。
这么迫切的事儿,叶白柚不能不担心。
而远在槐花巷的萧落家里,大雨却是来得正好。
十几个黑衣人将地上的人拖出去,满地的血迹顺着大雨顷刻间销声匿迹。
“得了,回吧。”
沈五一声令下,所有人踩着各家的屋檐,尽数消失在了巷子当中。
——
南山县,虎山。
沈无璟看着水中的船慢慢消失在洞口。手一挥,身后的众人散去。
忘了眼黑得透不过气的天色,沈无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立马扎入雨中。
山林,十二跟沈无璟错身。十二动作一顿,指了指自己身上抱着的小孩。
沈无璟脚步不停,只道:“送过去。”
十二点点头,立马继续往山里飞奔。
大雨倾盆,沈无璟全身上下湿透了。他像是没察觉到似的,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加快速度。
沈无璟没想到狗皇帝这般咬着不放,即便是这么久了依旧在找着萧辰的踪迹。
今天若不是看到萧辰过来求救,只怕江知询夫夫俩都会死于刀下。
于他们而言,南山县已经不安全了。潭州府与靖安府一山之隔,沈无璟只能先让他们在那边躲一段时间。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要暂时回村子里避一段时间了。
——
子时。
屋外的雨不小反而越来越大。被狂风携带着,呜呜作响,尽数往窗户上砸。
三楼卧房的门被打开。
叶白柚杵着头,听着这一抹与雨声截然不同的声响乍然惊醒。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叶白柚猛地站起来。
眼睛一黑,脑中一阵晕眩。他急忙撑在桌子上稳住身体。
“夫郎。”
男人冰凉的手落在腰间,即便是隔着衣服,叶白柚也被冻得一阵哆嗦。
叶白柚顾不得这么多,紧紧攀住男人的手臂不愿松手。
待脑中的眩晕过去,叶白柚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头发上沾着草叶,唇色有些苍白。浑身冒着寒气,湿漉漉的,衣摆上还连续滴着水珠。
他鼻尖一酸,指尖轻颤着将他脸上的湿发弄开。声音低得微不可闻:
“怎么折腾成这样。”
沈无璟贴着他的手蹭蹭脸,终于是松了心里那口劲儿。
叶白柚给他搓了搓脸,只觉冰冰凉凉的,像最漂亮的玉石。
“小心着凉。”
说着,叶白柚立马勾着男人的腰带解开,将人全身扒光了塞进被窝之中。
“好好待着。”叶白柚给他的长发用帕子包裹住,随后往屋外走。
刚打开门,十三就站在外面。一脸的肃穆,手上则提着热气腾腾的水。
叶白柚让开,感激一笑;“辛苦了。”
十三挠头:“提个水而已。”
有人帮忙,叶白柚干脆回去。蜡烛放进卧房桌上,他去柜子里给男人翻了一身亵衣出来。
十三提了水就立马关门离开。
侧房,沈无璟坐在浴桶里。热水自浴桶中蒸腾,缭绕的白烟将男人身躯遮得若隐若现。
叶白柚将带进来的衣服放在架子上,抓着人,全身上下好好看了看。
沈无璟任由着他查看。待他看完,沈无璟才温声道:“夫郎,没有受伤。”
叶白柚点点头,拿过浴桶里的葫芦瓢给他洗头发。
热水自头顶冲刷而过,沈无璟呼吸清浅。
叶白柚动作快,头发洗完之后。又拿着边上的帕子沾湿,在男人的肩背上擦拭。
前前后后,像个忙碌的小蜜蜂。
“相公,好了。”叶白柚喘了个大气儿双手按在浴桶边缘。
他站在男人身前,看着他垂落的长睫。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大狗狗。
长发在水中起伏,犹如海藻一般。
叶白柚吸了吸鼻子,挪过去。轻轻在男人的侧脸亲了一下。
沈无璟睁眼,潋滟的眸光中落了哥儿的倒影。他唇角微弯,沾着水珠的大手蹭了蹭哥儿的脸。
“害得夫郎担心了。”
叶白柚摇摇头,勾着他的手指拉了拉。“水凉了,快出来。”
沈无璟轻笑,顺着那细微的拉力自浴桶里起来。
叶白柚抿了抿唇,被他一笑弄得有些脸热。一低头,余光瞥过那大家伙,呼吸一滞。
他不去看男人的眼睛,故作镇定地展开手上的帕子将他围起来,几下将人擦干。
沈无璟恍若未觉,拎着一旁的衣服穿上。
叶白柚拧干了水里的帕子,见他还慢条斯理的立马催促:“快进被窝,外面凉。”
沈无璟只得顺从:“好。”
现在时辰太晚,温度又低。叶白柚干脆下楼弄了一盆炭火上来。
沈无璟拍了下自己身侧的床,眉眼温柔:“很晚了,夫郎快来睡觉。”
叶白柚摇头,抓着凳子放在床边。单膝跪在床沿上,将男人的长发拢在手心对着炭火烤着。
沈无璟见状,掀开被子。
在哥儿的瞪视中掐着他的腰将人抱进怀中。
亲了亲他的眉心,将叶白柚的衣服脱了,拉过被子盖着人的肩膀。
“夫郎,睡吧。我自己来。”他柔声安抚,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叶白柚闻着安心的味道,轻轻打了个呵欠。困顿地在男人脖间蹭了蹭脸,几个呼吸就睡熟了。
沈无璟将人抱紧了点,看着明明灭灭的炭火半阖着眼。也不知道多久,怀中的人已经睡得敞开了肚皮。
沈无璟笑着叼着人脸上的软肉咬了咬,手搭在哥儿的小肚子上轻轻抚摸。软软的,触感极好。
待到头发干透,沈无璟下床将炭盆挪开。
一回到床上,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就伸了过来。沈无璟眸间含着笑意将人接住,拢了拢被子,心满意足地也闭上了眼睛。
雨声不停,冬风席卷整个南山县。
天愈发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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