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仍残留着鲜血漫溢感,温热而黏腻。只是祝阴不知这印象究竟从何而来。
也许他是在何处杀过那伪作大师兄面目的妖魔。他先前所杀妖魔甚众,不知其中是否有妖物会复生。可那妖物如今却已得意洋洋地上天坛山来,化作文易情的形貌想窃入观中。一股浓烈的厌恶之情自祝阴心头涌上,他虽对此妖全无记忆,可至少降妖剑的剑脊里已深铭下吞噬妖血的印迹。
祝阴侧过面颊,微言道人面色煞白,两唇似因惊愕而抖颤不已。胖老头儿哑声道:“…那…那小子真的是妖,还被你……杀过?”
棠衣弟子望着降妖剑,道:
“已杀过的妖魔,降妖剑绝不会认错。”
微言道人汗如雨下,支吾着搓手,一时无言。若祝阴所说为真,那此时在圆台上将众修士耍得团团转、威风八面的那少年道士便真是个连缚魔链都难拴住的妖鬼,棘手之极,要多少法宝才能镇得下?正手足无措之时,却见得祝阴微微一笑:
“不过,道人若不信弟子,弟子却有个试他的法子。”
“甚么法子?”
祝阴伸手,将微言道人腰间的药葫芦“笃笃”地敲了一敲,嘴角弯弯,“道人,您这葫芦里…近来又装了些甚么妖怪?”
微言道人腰里缠着十数只葫芦,其中最大的一只盛的不是膏药酒水,而是从荒山灵海里捉来的精怪鬼魅。连符图咒诀都尚且无法祛除的魇魅,便需容器封陈压镇。微言道人收了不少鬼邪,都放在药葫芦里。
胖老头儿一听,便似是来了精神,点着手指挤眉弄眼地笑道:“嘿嘿,近些日子老夫去市口转了趟,在那里收了几个凶狠游魂。有连害十几个乡役人的,还有身上套了五条黑索的,以前被斩了头弃市,鬼魂留在那儿没人管,老夫便捉回来闷在药葫芦里啦!”
红衣弟子笑逐颜开,笑容里却透着股化不开的森寒,“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伸手拂过微言道人的系带,老头儿只觉眼一花,那药葫芦便已被他捉在手里。还未等微言道人出声阻止,祝阴便一弹壶塞,青烟翠雾袅袅地冒出来,旋即有慑人的怨气喷薄而出。
微言道人大悚:“你…你……”
这小子在做什么!
收在葫芦里的精鬼只只都是恶贯满盈的罪人,寻常符箓镇不住恶气,微言道人便将他们熬在葫芦里,等哪日开了祠灶再倒去炼丹砂。现在倒好,祝阴随手一弹壶盖,便将它们尽数倾了出来。
祝阴唇边浅浅漾笑:“道人如今还拿不定台上之人是否为大师兄,定是因为还未亲眼见过那人宝术。如今这台上的修士,无人能逼得那人出手,因此弟子想…略下一剂猛药。”
微言道人吓得几欲屁滚尿流,扯着祝阴袍袖道:“这…这药也太猛啦!会出人命的!”
顷刻间,胖老头儿明白了祝阴想做何事。这小子想将凶戾恶鬼放出,去试一试那不知真伪的“大师兄”。可这蒲芦中的鬼魂皆凌厉凶煞,寻常修士难以镇伏,甚而会失却性命。
凶魂冒出壶口,在空里化出狰狞的形貌,獠牙青面,如披血衣,像一团幽荧荧的光火。它张开血盆大口,啸出一阵腥风,朝两人扑奔而上。可电光石火之间,降妖剑寒芒一闪,将魂心抵住。
祝阴执剑刺向凶魂,剑尖如触一片轻纱,转瞬间从锋刃里蔓出蛛网似的微光,有迤逦的咒文于剑锋下浮现。
这是微言道人在它魂心上压下的镇邪符文,密字里写的是镇祟避煞的字样,而今他手持降妖剑,将那其中咒文笔画一点点改刻。
微言道人定睛一看,这小子刻的咒字竟是——“立杀文易情”!
“你在想甚么呐,祝阴!”微言道人叫道,扑过去想拽住祝阴持剑的手。可祝阴却轻飘飘将臂一扬,教他扑了个空,跌在地上肉球儿也似的滚了一滚。微言道人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扑腾着手脚费劲地爬起,还不及拍去星巾灰土,便胀红着脸嚷道。
“你…要是不认那人是你师兄,又为何要刻‘杀文易情’的字眼?若那台上的小子不是你师兄,咱们管不住这凶魂,教它跑了,那它岂不是转头便要去杀你的真师兄啦?”
祝阴似对这话充耳不闻,只轻抖腕节,刻下最后一笔密字。凶魂狂嗥长啸,煞气犹如团团烈火般暴涨蔓延。罢了,祝阴一挥手,对那凶魂道:“去。”
浓烈血光如盛放的朱顶红,一朵朵绽在凶魂游经的空里。凶魂杀气腾腾,往圆台游弋而去。祝阴向着台上的那白袍少年,笑容似蘸了蜜水,甜丝丝的。
他低声道:
“无事,道人无需担忧。若是大师兄,哪怕是上血海刀山、入虎穴龙潭,也定会安然无恙。”
“大师兄…”祝阴和善地微笑道,“定不会让我失望。”
——
石台上乌糟糟的乱作一团,符火在山壁迸溅出的水花润泽下渐息,人群里却依然似遭翻江倒海一般。黧黑的石壁间,飞瀑轰然而落,泻入茫白云雾间。天坛山只有这处不算得过分寂寥,其余之处一眼望去,只余一片渺渺云白。
三足乌扯着易情襟领飞在空里,俯瞰着下方乱景。符火熄了,白石台上有些焦黑的痕迹,却仍冒着丝丝热气。
易情思忖片刻,抬头唤道:“好八哥,飞也飞够了,咱们下去罢。下头的修士被符火烧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下去,向道人邀功领赏。”
总挂在天上飘也无济于事,况且三足乌着实拎着他在空里飞了许久,三条小爪儿直打颤,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乌鸦听他如此一说,如蒙大赦,当即松了爪,把他往地上甩去,嘶哑地大笑:“好哇,老子早想把你撇下来啦!看我不摔死你这小子!”
易情没料到它松爪,愣愣地跌了下去。临坠到地时,他在空中抱身翻了个旋,往地里一滚,总算没摔个四脚朝天。
这鸟儿定是平日里遭他贫嘴多了,怀恨在心,总想拣个时候报复他。易情呼着气起身,拍了拍身上尘灰,方想出口斥那没良心的鸟儿一二句,可却忽觉胸腹一痛,一股火燎似的剧痛蔓布全身。
低头一看,一只泛着幽光的利爪竟已洞穿胸膛,将他的身躯剜出可怖空洞。
一只凶鬼正立于他身后,颈上生着密密匝匝的人面,每一张都狰狞扭曲,中央的巨面血口獠牙,头生尖角,遍布血丝的眼珠子死瞪着他。而那凶鬼正探出一只尖利锐爪,刺穿了他的身躯!
这恶鬼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易情心头震悚,张口欲言,却先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方才和三足乌在空里飞荡,早将下方情形看了个清楚,也选了个符火不曾烧过之处落脚。
可他方从空中一下来,甚而未察觉到有凶魂绕至身后,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三足乌见他受创,发出尖利的嘶叫。人群亦如遭霹雳震荡般散开,修士们目怵心惊,望着那被凶魂洞穿的少年道士震恐地后退。
本来那懒洋洋的无为观弟子领他们上圆台时,只说了要他们打败那白袍少年,便能入观中做弟子,可如今却有只强横之极的凶魂陡然现出,抢了他们猎物!
“这…这儿怎会有如此凶暴的恶鬼!”有人叫道。人群里爆发开一阵惊惶叫喊。
“都闪开…这凶鬼不是咱们应付得了的!”
凶魂利爪将易情高高抬起,血水淅淅沥沥而下。易情像一块软布般被轻易拎起,昏黯的余光里瞥见凶魂混沌躯体间的魂心,那里横亘着青幽的符光。
血在急剧流失,易情只觉自己似一朵轻飘飘的棉花。隐约间,他望见了凶魂身上迂曲的符文密字,那处写的几个字——似是“立杀文易情”。
这是哪个浑小子写的字?易情只觉又气又好笑,那笔锋极蕴劲力而横暴,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对他抱怨颇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他不经意间睃见了台下的红衣门生,祝阴一动不动地向着他,嘴角微扬。
易情认得那咒文符首、尾皆出自微言道人手笔,他幼时便趴在泥地里学道人写画,招仙符、平安令不知画了多少张,横七竖八地贴满槛木,因而他此时一眼便能辨出唯有中央的密字改了笔画,看来是祝阴这小子写的字儿。
这回不像是试探,祝阴这厮看来真想要他的命。
张了张口,易情口里却只能发出血泡咕嘟声,浑身灌了铅似的,连捏手诀的气力也无。凶魂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肺,他一句咒诀也念不出口。
微言道人手脚并用地攀过台边的漆金柱,狼狈地摔在石台上,连滚带爬地向他这处奔来,口里急急叫道:“易情,易情!”
易情艰难地呼吸,凶魂锐爪一松,他便如烂泥般砸在地上。
昏黯的视界里,他望见微言道人白髯一颠一颤,整个人扑到他身边,抓起他落在血泊里的手用力摇晃,惊惶的面上细汗密布,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这臭老头儿…原来早就认出我了……”易情于失血的虚弱间混混沌沌地想道。
既然认出来了,怎么还要如此这般弯弯绕绕地考验自己?易情起先有些忿忿不平,可再一想这胖老头儿本就是个怯懦性子,准是遭了祝阴那小子威胁,只得处处为难自己,顿时心下一片释然。
下一刻,他浑身便似被抽尽全部力气般,染血的指尖自道人手中滑落。
微言道人望着眼前这面无血色的少年道士,胸腹处皮开肉绽,几乎被剜了个透明窟窿。殷红的血色在他身下渐渐铺展,月红花儿似的怒放。
老头颤抖着试了试易情的腕脉,忽而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觳觫。良久,微言道人难以置信地道。
“这小子…没气儿了。”
祝阴浑身一颤:“没气了?”他迟疑了片刻,跃上石台来,踌躇着踱步至易情身前,“怎地会没了气?”
拿脚尖踢了踢那白袍少年的身躯,软绵绵的,没甚么动静。易情阖着眼,睡着了似的没有息声。祝阴虽瞽目,却听过微言道人在言辞中描画过易情的样貌。他的大师兄看起来从来齿少气锐,上天磴的时候未至弱冠,眉宇间仍有些未脱的稚气。
红衣弟子蹲下来,摸了摸易情的脸颊,温热在急促地流逝,只余一片无生机的冰寒。
他心里忽而生起一片惊疑。这不该是个颈间锁着缚魔链、冒作大师兄模样的妖物么?总归有着铜墙铁壁似的身躯罢,怎地是个不经打的脆弱凡胎,被凶魂抓一下便丧了命?
“师兄…”祝阴喃喃道,“师兄?”
微言道人颤声道:“别叫了,祝阴。这小子心窝一动也不动,浑身也冷得厉害…”
祝阴愕然地抬头,却听得微言道人道:
“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