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疏林,槐叶簌簌翻卷,像不息的雨声。从灵官殿前出来,及膝荒草没过石阶,山路断在一片黯碧间。易情拾了根槐枝,当作黎杖,又捡起槛木边的褡裢,往山下一瘸一拐地走去。
夕阳染红了前路,从山路上远眺,能遥遥地望见沁江明镜似的水面。白晃晃的落日掉进了水里,像一只剥了壳的熟鸡卵。山脚下升起如纱的炊烟,那是他将要去往的地方。
“师兄。”
有人在背后叫道,易情倏然回首。
祝阴站在石阶上,抱着手,神色一片阴惨。浓厚的槐荫里,光点疏落地散在赤衣上,像一把细碎的金沙。
“您要走?是要从这天坛山中逃走?”祝阴对他讥讽地笑,话里带满了刺。
无为观中众人早已忘却易情的名姓,只有祝阴记得。非但如此,这名字于祝阴而言,已然染上深深恨意,刻骨铭心。
易情笑了一笑,捂着发痛的胸口,道:
“我已与观中人无缘,此处再非吾乡,离开是应当的。”
“看来,无缘的倒是祝某与师兄。”祝阴蹙着眉,咬牙笑道,“祝某在这儿候了您十年,您却要拂袖而去?”
昏黄的夕晖中,他双拳紧握,流风在其上盘旋。身为灵鬼官的他甘愿下天廷来入了这无为观中,便是想取文易情性命,如此便能应了少司命的约,从而得见神君。如今他心里仍在险毒地算计,自己离易情不过数步之遥,只消用烈风一卷,便能将其吹落山间,摔个骨断筋折。
可天穿道长等人并未行远,若是向易情痛下杀手,说不准会遭她阻拦。况且只消一动杀心,祝阴心头便痛得厉害,仿佛被尖利的玉觿狠狠扎入心口。
易情却向他勾了勾手,笑道:“那你要随我来么?”
祝阴脸红耳赤,咬着牙,久久无言。若是杀不得易情,往后他便只得杀尽天下妖魔。他想起石室里的神龛、典籍,那皆是他耗费十年,自人世间各处搜集而来的关于神君的物件,耗费极大心血。如今若突然叫他下山,他竟有些不舍。
“不必了。”祝阴稳了稳心神,冷笑道,“滚罢,滚得愈远愈好。只要杀遍天下妖魔,祝某还能再见神君大人,不屑杀您这龌龊玩意儿。”
方才跃下枝头,胸膛遭了震动,伤口处如遭火灼。易情捂着胸口,笑吟吟地道:
“那成。再会了,师弟。下山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儿罢。”
红衣门生见他笑意里藏着诡黠,戒备心登时大起。易情朝祝阴微笑,笑容像是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昏光里。他说:
“你不知道么?其实你已见着了神君。”
萧萧凉风穿过松林,吹进了祝阴心底,在一刹间拂乱了他的心绪。他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一股震动蹿上周身,舌头像打了结,良久,祝阴方才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甚么?”
手脚突而变得很冷,流淌于周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祝阴打着抖,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曾在宝殿中央易情扶过乩,那时易情说过,他很快便能再会神君。易情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他,火红的霞光映亮了笑靥。
易情说,“其实,我就是文…”
话还未说完,祝阴便忽见他浑身一颤,旋即瑟索着捂上喉间。缚魔链像在窑中被烧透的黏土砖,滚烫火辣,倏然紧缚。易情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口齿间泻出呻吟。
他想说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但看来这话触犯了禁制,他不得对祝阴吐露自己的身份。祝阴忽见他战抖着蜷身,心中愈发困惑。可听他低喘声颇为痛苦,又不似作伪。
“文…?”祝阴重复了一遍,迷惑道,“师兄想说何话?”
一个黑影忽从槐枝上扑飞下来,三足乌落在易情肩头,得意地叫道:“他想说,他就是‘文易情’!”
易情狠狠剜了那鸟儿一眼,三足乌自作聪明,却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咧着嘴,笑得愈发猖狂。
祝阴蹙眉道:“是呀,师兄大名不就是叫‘文易情’么?这早是观里众人熟知的事。他们如今虽已忘却,可祝某却仍记得一清二楚。”
缓了一阵,喉间痛楚渐平,易情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想说这话,我是说,我便是你要见的大…”
缚魔链忽如烈火般滚烫,紧缩的链身扼住了他的脖颈。易情低低痛呼一声,他本想说“大司命”这仨字,不想这依然涉了禁制。像有刀片子在喉中切磨,他出了一身冷汗,痛苦不已。
“师兄究竟想说甚么话?”祝阴眉头拧得更紧。
三足乌又叫道:“他想说,他是你小子要见的‘大师兄’!”
易情都要没气儿瞪它了,可三足乌却在呱呱大笑,偏觉得自己聪明透顶,体贴入微,有些话不消易情说,它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祝阴更听得莫名其妙,道:“这不也是自然的么?师兄早祝某入无为观,又是首徒,当然是祝某的大师兄。”
斜阳隐入树梢,天边只余下些微的黯光,像灰堆里暗红的火丝。易情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方才将手自颈中铁链上垂下,跳起来气恼地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了!”
他抖了抖背上包袱,趔趄着转身,白了祝阴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等你杀尽天下妖魔,再去央求你那神君见你一面罢。我走了。”
祝阴在他身后背着手,冷声道,“慢着,您还没将方才的话说清楚呢。甚么叫——‘祝某已见着了神君’?”
白袍少年在山径上慢悠悠地止了步,侧过脸,望向祝阴。这小子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慌忙,故作镇定,实则两腿都在微微战栗。
易情道:
“嗯,方才你还有见他一面的缘分。不过嘛,现在已经没了。”
说罢,易情便抬脚踏入一片暮色中,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
——
夜幕垂临,暗色淹没了落日残霞。
易情拄着槐枝,踉跄着在山路上缓慢前行。他挎着行囊,怀里揣着三足乌。鸟儿在他怀中不安地旋着脑袋,轻声道:“喂,易情。”
白袍少年低头看它,乌鸦说,“你说,我等会儿会不会忘了你?你划断了缘线,我总有一时会忘记你,就像那道观里的人们一样。”
它的眼瞳鲜绿,透着光,像夏荷上滚动的清露。易情想了想,道,“那我便走三步,要是三步之后,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便将你放飞进林里,你说好么?”
乌鸦点头。于是易情踩着荒草走了三步,垂头问它,“现在还记得我么?”
“记得。”
“那便再走三步好啦。”易情说着,又走了几步,问它道,“现在呢,有没有忘记?”
三足乌依然摇头,“还记得!”
他俩一路走到了山腰,易情累得气喘吁吁,吐着舌问它,“喂,现在你忘了么?”
乌鸦嘎嘎大笑,“老子可将你记得一清二楚!”
易情与它相望,突而笑了,将它重新在臂弯里抱好。乌鸦毛茸茸的,温热如火,像裹着裘皮套的小手炉。他俩又变回了一开始时的模样,一个小叫花与一只煤球样的鸟儿流落在凡间各处,过得贫苦却快活。
走过黑黢黢的石泉,穿过葳蕤的松林。远方砖木房上的炊烟未散,像有轻纱笼罩。一面走,三足乌一面道:“说起来,你还是好心了些。”
听它这样说,易情歪着脑袋,似是有些不解。乌鸦说:“你就这么放过了那红艳艳的混蛋?他欺负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没打回来,却又下山啦!”
它说的“红艳艳的混蛋”约莫是指祝阴,易情笑道,“他也帮过我几回。我是宽宏大量的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懒得去打他了。”
三足乌不服气地道:“哼!他帮过你的时候屈指可数,可他欺侮你的时候却多如繁星!”这些日子,它听易情说了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儿,得知他与祝阴曾有过一场生死攸关的鏖战,而祝阴曾向他痛下杀手过百来回。
易情在心里数了数祝阴帮过自己的时候,果真寥寥无几。但他摇摇头,“在去大梁时,他从鬼王手下救过我几回。而且,前几日的那夜里,他也算帮过我一次。”
乌鸦尖叫:“可他救你,不过是为了骗你上钩,要你对他放下戒备之情!”
“救了便是救了,哪儿分甚么真心虚情?”易情摇头。
他想起在大梁城中那时,于铺天盖地的细蠛和鬼王巨掌之下,祝阴将他远远踢开。在堂屋前的那个月夜里,祝阴又曾噙着泪与他告别。寒雨染遍天坛山头,祝阴曾向灵鬼官众屈膝下跪,求他们留得自己一命。
那恳切的泪花,还有那浸透了浓重哀愁的笑靥,时时让易情心有不安。他重活了数百次,每一世的祝阴都处心积虑地想着要害他么?还是说,有那么一二回,祝阴确是为他豁出性命,为他献身?
“而且,他没对除了我之外的人动过手。”易情说。
三足乌抗议:“我分明听说,他是不是会使一场古怪黑雨,将咱们血肉融化?那小子是不是曾这样干过,害了老子性命?”
易情说:“那次倒不是他动的手,是他那浑球儿便宜兄弟白石。人心乃宝术所蕴之处,那一回,有个叫白石的灵鬼官见他替我求饶,认定他与我同流合污,便挖出了他的心,动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宝术。”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门处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阴的尸首。祝阴阖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可身躯却裂为两截儿,胸口处被剜了个大洞。那时的黑雨并非祝阴所操使,是灵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宝术。
总而言之,无人知晓祝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哪怕是为了欺骗自己,祝阴确也是数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间,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他自石室中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创口处血如泉涌,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作潺溪。
那时的他倚着树昏厥了过去。黎明时,他曾转醒片刻,与三足乌说了些话,却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剑刺下的伤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虚弱不已,不一时便会死去。
朦胧间,他像是听到了三足乌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声像隔了层云雾,朦胧地落入听户间。他失血过多,头昏目眩,眼前金星闪绕。
“易情,易情!”三足乌在他耳旁叫道,“别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这鸟儿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钧沉镣,抬不起来。嘈杂了一会儿,他又依稀听到三足乌慌张地叫道:“你来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乌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时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场噩梦,他仿佛渐渐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湿透。他像是一块冰,渐渐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间,口中忽而落入了温热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带着铁锈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发觉,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铅,他竭力撑开眼,却见一条乌梢蛇盘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着绮霞。那蛇正恨恨地磨着牙,是被他封进酒葫芦中的蛇身上的祝阴。
祝阴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个创口,是被它自己咬出来的。此时那尾上正有鲜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进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浑身乏力,良久,才勉强动起口,道,“为…什么,你……”
“要是师兄死了,”祝阴冷冷地道,一个劲儿地从口中忿忿吐气,“祝某便无法亲手杀您了。”
——
一路走到了山脚,如墨的夜色盖满天地。杂草里有些沙沙的蛩响,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谣。青白石阶在月光里像玉一样润亮,易情一手拄着槐枝,一手抱着三足乌,肩上挎着褡裢,往山上回望。
远远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浓密如海的松林,无为观山门的黄绿琉璃瓦映着月辉,高高耸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我会…寻到升天的法子。”易情咬了咬牙,“然后,救你们,救大伙儿的性命。”
终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此处。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饮熔铜之苦,历灰躯糜骨之难。
微言道人似是动了一动,缓缓抬起灰败的脸庞。他白须有若杂草,满身泥浆。他缓慢地动唇,像是要挽留。过了许久,胖老头儿望着易情,慢慢摇头,方才嘶哑地道:
“回来啊,易情。”
“祸难浮川,饿殍遍野,你又能做甚么?”微言道人咳了几声,两眼暗沉如墨,“神明尚且不能救难,你又怎能…有力回天?”
密雨犹如散丝,天地间一片茫白。白袍少年却笑着向他摇头,那笑容透着一丝毅然,在雨中熠熠生光。像一簇烂漫的阳焰,映亮了晦暗的雨幕。
“不,道人。我要走。您也是丹家人,懂得龟甲有言:‘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由天’。”
“若是神不救我…”易情回过身去,踏出一步,雨花在他脚底破碎。
“那我便成神。”
——【卷一 先兆呈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