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旅雁向南飞来,嘹唳不已。
雁翅下是一片干瘠的大地,田亩枯焦,裂纹深密,尺长的麦苗萎黄着,无精打采。
几点雁粪从天而落,坠在地上,还冒着腾腾热气。一个裹着破蒲席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而来,他面黄肌瘦,饿得两眼发绿,张望半晌,弯身拾起粪蛋子,塞进了嘴里。
“胡周——胡周!”
远处传来呼喊声,声音略带着点怒意。小孩儿扭头望去,只见田垄上跑来一个女人,一对儿锐利的反八眼,乌漆漆的辫子,一件灰蒲絮敞领衫子。女人跑过来,一把揪住他,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小捆柴火,披头盖脸地就骂道:“叫你打柴,哪儿是叫你脚底抹油胡跑?”罢了,又掂了掂那捆细枣枝,唾道,“怎的这般少?”
那叫胡周的小孩儿口齿不清道,“在山上撞见王二了,他说他们家饿得紧,连树皮都寻不到一块吃,便向我讨点枣枝吃。”
那女人骂道:“天杀的!他家里还收了点蜀黍,日子过得舒坦着咧,倒来诈咱们家柴火!”她转头又掴了一掌那小孩儿屁股,“胡周哇胡周,你也是个傻球,不会藏着点么?枣树都长不大,只有点儿细枝给咱们烧,那树烧完了,还哪儿有柴给咱们使?”
胡周老实地道:“对不住,娘。”
女人拧他鼻头,辣椒爆黄豆似的往外倒话儿:“你对不住我,也对不住你自己。没有柴火,我哪儿烧得了饭与你吃?往后学会做人精些,学会骗人,胡周,别像你爹一般被自个儿憨死了。”
胡周点头,皱着眉爬上他娘的脊背。那脊背薄薄的,像一块嶙峋的岩石,硌得他手脚发痛。他娘一路走,一面被娘狠捏过的鼻尖也痛得发红,嘴巴里发着苦,是雁粪蛋子的味道。即便有了柴火,又哪里有饭烧?若有了饭吃,他何必拣雁粪填肚?胡周盯着娘的脑壳,心里像有几头牛在冲撞。
他想,他讨厌娘。
胡周出生在豫东的一个小山村里。
村子不大,里头的人皆姓胡,故而唤作“胡庄村”。胡周的爹憨厚老实,一年到头面朝黄土,可他娘周宁宁却不同。周宁宁一点儿也不爱过安宁日子,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锯,刻薄,说起话来针扎似的,刺得人疼。她还小心眼、吝啬,且一枚铜板拆作两半儿花,赶圩时偷偷将摊棚里瓜藕掰碎了,再给农家点出来,压着价买。胡周没有裈裤穿了,她将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儿,给他粗粗缝了个衫子,可裤子却是没有了。周宁宁挥挥手,说,“娘穷,你便光着屁股蛋罢。”
话虽如此,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对着水面梳头,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蘸着清水,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亮得像是缀了星子。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一处红彤彤的。胡周腹诽她,这死婆娘,真爱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后来连年灾荒,方种了些茭子、红苕,又被飞蝗吃光,地种不下去了,于是便去水旱码头边做伙夫,扛皮毛、盐袋,他爹挣钱心切,一人便担八九只袋,后来累断了腰,没多久便病死了。于是便由周宁宁将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记不清爹的模样,只记得他那宽厚粗砺的大掌像磨盘一般常久久在自己头顶旋动。他爹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便是:“胡周,要做个实诚人。”
胡周将这句话刻在心底,可周宁宁却似一阵夹沙黄风,几要抹平他心底里刻着的这句话。他娘周宁宁是个骗人精,常对他扯起尖尖的嗓子:
“胡周,你个钝球,做人这般老实做甚么?”
荒年像一个铁罩子,牢牢罩住了豫州人,无人能从灾荒的阴影里逃脱。胡周随着周宁宁一块儿在卫河里摸虾鱼螺蚌,起初岸边水能及膝,后来水线渐渐退至脚踝、脚背,摸起的鱼儿骨瘦如柴。后来一日,周宁宁牵着胡周的手去摸虾,来到岸边,张口便叫道:“河呢?”昔日如宽绸一般的卫河只余一道银丝似的水迹,有稀零零的几条鱼儿在水洼里翻白肚,细细小小的,不及指粗。
吃不起河鲜,他俩便吃鼠雀。周宁宁和胡周趴在墙角,用点燃的枣枝去熏鼠洞。有时运气好了,能逮得几只两只指节大的小鼠。剩下的日子里,他们上树掏雀儿,掘草根,在水边寻牛羊嚼的稗子草吃。
这些日子里,胡周饿得发昏,周宁宁虽也颧骨高耸,却依旧骄傲地挺着背,仿佛不愿教饥荒压倒了她的脊梁。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气无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贱骨头,哪儿有包子给你吃?”周宁宁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赶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里,总能买几只包子与我吃。怎么现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气若游丝。
周宁宁沉默了,她拍着胡周的屁股,力道渐轻了,似是在哄襁褓里的孩儿入睡。
“睡罢。”良久,她道,“睡着了,肚子便不会饿了。”
胡周说:“我不仅不想饿肚子,还想吃包子。娘,我甚么时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着了以后。”周宁宁冷酷地道。
睡梦里,胡周真梦见了无数珍珠似的洁白包子。它们连成一片,像一群白鸽般争先恐后向他飞来。胡周欣喜若狂地张嘴去捉,包子们涌入口里,竟是树皮的涩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鸣声中醒来。日中时候,周宁宁赶圩回来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两手,却见她手里真捧着一只纸包。
“喏,给你的。”周宁宁丢给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兴高采烈地剥开油纸一看,却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干又硬的黑面馍馍。
可即便如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点硌掉两粒牙。他用口水含软了些馍馍,珍惜地吞下肚,一边吃,一边问周宁宁道:“娘,这馍馍哪儿来的呀?”
周宁宁挺着胸,得意地道:“偷来的。”
胡周立时变了脸色。
“我去到圩市里,正恰望见前头走着个老疯子,穿一件酸菜样的皱道袍,紧紧抱着怀里的玩意儿。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宝物,便叫一声‘谁的馍头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怀里的纸包便落下来了,我拾了便跑……”
周宁宁说得洋洋得意,胡周却将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馍馍放下,又包回了油纸里。
他把油纸包推给周宁宁,“娘,你还回去。”
“还回去?”周宁宁将调子陡然一抬,声音尖得几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说要吃包子的么?我费这么大心机,才拿到这馍馍来,你却叫我还回去?”
“这不是咱们的东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后再赔一口给人家。”胡周说,拿手指抠着喉咙,却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馍馍来。
“小兔崽子!死没良心的!”周宁宁骂他。“不是咱们的又怎么了?馍馍是别人的,命不是自己的么?你还要不要命了?”她气鼓鼓地又打开那纸包,一把将黑面馍馍塞进嘴里,道,“我偏不还!偷到手的玩意儿便已是我的了,凭甚么还回去?”
胡周跺了跺脚,嗓子气得冒烟。他想起他爹临终时摸着他的手,颤巍巍微笑的模样,爹与他说“要做个实诚人。”于是胡周心里含着一口气,他才不吃窃来之食!
周宁宁踢了他一脚,尖酸地道:“吃里扒外的死小子,对老娘挑三拣四的,我不给你东西吃了!”
胡周将身子缩成一只小小的馒头,对她忿忿叫道,“不给便不给,我不吃贼婆娘偷来的玩意儿!”
周宁宁气得发丝倒竖,又狠狠打了几下胡周的屁股。可兴许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没甚么肉,打得手疼,她终于歇下来,将胡周撇到一旁,不顾他了。
接下来的两日,周宁宁果真恪守诺言,一口吃食都没给胡周。胡周肚子响得如雷鸣,跪在神像前。神龛里供着一只猪样的瑞兽,听说是叫当康,会于丰年出现。胡周不曾见过它,不过他想,若是见了当康,他还需如现今一般饿肚子?
一只蝗虫跳到当康脸上,又飞落下来,胡周伸手一捉,将它捏死在手里,放进嘴里嚼。飞蝗吃了他们的大米,胡周用力嚼着,欲从这虫儿里吃出米味,可到头来只有一种恶心的腥味儿。胡周躺下来,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饿了几天,睡梦里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饥饿如燎原烈火,无时不刻不在身上烧。胡周昏而复醒,不知昼夜。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觉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阵蜜似的脂粉气黏黏糊糊地袭来,他惊觉自己正倚在周宁宁臂弯里。
他被周宁宁抱在怀里,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轻轻一动,方想开口叫“娘”,却忽觉脸上被拍了一拍,周宁宁轻轻地“嘘”了一声。
于是他感到周宁宁在抱着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声响,像有大团苍蝇在吵闹。周宁宁嘴巴一撇,开始哭泣,胡周听见了她稀里哗啦的哭声,像一张宣纸向左右扯开。
周宁宁哭道:“我的孩儿……好苦的命哇!”
四周乌蝇似的喧声安静了一瞬,周宁宁继续哭天抹泪道:“孩儿他爹走得早,如今却又教我撞上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事!这娃子性子厚道,隔壁家的王二向他讨吃食,他全送了出去,自己一点儿也不留,竟生生饿死了!”
胡周先时听得莫名其妙,后来便满腔怒火,这尖腮女人,拿他当死人来诓钱呢!
他欲要挣动,却忽觉臂膀一痛,原来是周宁宁死死按住了他,指甲甚而深陷进肉里。他还欲开口叫,又被周宁宁扇了一巴掌。周宁宁叫道:
“各位父老乡亲,行行好,施予我这寡母一丁点儿吃食罢!”
可叫了许久,皆无回应。胡周悄悄透过黑布上的漏孔往外瞧,却登时怛然失色。他看见坊市里摆着几张零星木桌,桌上是黑漆漆的几块肉,一旁摆着张木板,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地鸡”。
胡周在私塾墙角下偷听过夫子授课,这两个字儿勉强识得。他先时懵懂地想,地鸡与走地鸡有甚么分别么?可说是鸡肉,却十分古怪,胡周眯眼望着一长条肉块发呆,鸡有这么大块儿的肉么?直至他望见案台上放着的一个人头,方才惊觉:
这是人肉。
一百文一斤的人肉!
街道旁立着的人亦生得古怪,有的脸上似菜叶子般发青,如涂一层粉彩;有人四肢细如竹竿,身子却臃肿如球,这是水肿了;有人双眼发红,胡周听说,吃过人肉的人便会犯这病。他们默默地盯着母子俩,幽暗的眼里却在发光。
胡周正瞧得不寒而栗,周宁宁的哭喊声却停了。一着破绤衣的汉子走过来,两眼里布满红血丝。他瞧了瞧周宁宁怀中的黑布包,颤声道:
“……卖么?”
“甚么?”周宁宁眨眨眼。
那骨瘦如柴的汉子指着黑布包着的胡周,说:“死娃娃,卖给我们不?九十文。”
胡周吓得一缩身,依周宁宁的性子,说不准转眼还真要将他卖了。卖了后,他也将会被如地鸡般于砧上宰杀,脑袋放在案板上,不想此时只听周宁宁破口大骂道:“卖个屁!老娘是在向你讨吃的,不是肉贩子!”
男人悻悻地走开了,坊市里亦分开了一条道。一个方才仍椎心饮泣的女人突而变得这般泼辣刁钻,无人敢再去接近她。周宁宁抱着胡周,快步走过坊市,胡周皱起了眉,忍着没哭,因为周宁宁知道再在此处乞讨不得了,她气急败坏,掐得他的屁股钻心刺骨的疼。
果不其然,一到自家的茅草房里,周宁宁便将他丢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个气蛋娃子,饭桶、赔钱货,一粒米都讨不来,还白白教我断了吃饭的路子!”
胡周爬起来,像一头小狮子般向她嘶吼,“你抱我去街上,拿我诓钱,你个骗棍母熊!你是不是还想卖我作地鸡换钱?”
周宁宁似是被哽住了。她白了一眼胡周,走到草席边上坐下。
“娘的,我不同你吵了,你滚出去。”她踢了一脚胡周,“肚里本就没甚么东西垫着,和你多说几句,又要饿了。”
她躺下来,再不理胡周。荒年开始后,周宁宁只爱睡觉。她觉得只要一睡着,饥饿感便会无影无踪,连半点照顾胡周的心思也没有。胡周戆直,常对她的行径怒火中烧,却也没有办法。趁周宁宁睡着,他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奔出茅草房,胡周往山上走,大地枯涸而干裂,裂痕宛如龟甲纹。几根细瘦的荒草在风里挣扎,枯枝犹如被砍斫下的鹿角。他走了许久,在山上寻见了一间破道观,胡周拍拍身上的灰,决定在这儿歇脚,他心里犟着口气,没有了周宁宁,他也能过得很快活。
他在观里休憩了一阵子,观里有个疯癫的老道士,着一件邋遢的三丈六尺褐衣,见着了他,常笑嘻嘻地发问,“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害怕地躲开他,独自在寮房里寻了片地躺下。饥饿如蚂蚁一般爬上周身,他躺在地上,赌气地想,若是周宁宁来寻他,且给他带了包子,他便原谅她好了。
可周宁宁却一直未来。两日过去了,胡周从寮房边摘了几束草,勉强咽下肚。他饿得头昏脑胀,想着至少出去寻些糠皮下肚,走出山门,没行几步,迎面却走来一伙着填纩衣的汉子。他们手扛镰刀、提着麻绳,见了胡周后,指着他叫了一声,“这里有个小孩儿!”
话音未落,几个瘦巴巴的汉子便忽如鬣狗般急跃而出。胡周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们扭住胳膊,反剪双手。
“放开我!”胡周惊恐地叫道。
有人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他登时觉剧痛无比,天旋地转,路且走不稳了。那群汉子缚住他的双手,如赶牛马般将他往山下拽。胡周听得有人道:“也不知这小子生得有多高……”
胡周在昏眩里被扯下了山。他被领到一个破败院子里,四处呼呼透着风,却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他望见一群枯瘦如柴的小孩儿在天井里列队,手腕皆被缚起,由一根麻绳相牵着,如被草叶穿了头尾的蚂蚱。孩子们脸上带着死尸似的麻木,围看的众人的神色里却透着屠户般的欣喜。他们打量着小孩儿们,如看着砧板上的肉。
胡周被拴在队列的后尾。他望见有个扛着屠刀、着缺胯衫的凶横大汉站在列首,声如洪钟地喝道:“上前!”
于是一个孩子抖抖索索地走上前去。
那大汉将刀面拍在孩子的头顶,在磨盘边量了量,道:“不足磨盘高。”
胡周看得疑惑,不足磨盘高会怎样?
可下一刻,那凶横汉子便给了他答案。但见屠刀高高扬起,锋刃如一道令人胆寒的月光,猝然劈下!
那小孩儿甚而还无悲鸣的机会,头颅已然滚至脚底。鲜血一喷三尺高,溅上木柱。余下的孩子脸色惨白,沉默片刻后,迸发出一阵骚乱不已的尖叫。
那凶狠汉子用刀背用力拍了拍磨盘,恶声恶气道,“叫甚么叫?再乱叫,我直接将你们剁作酱!”
围观的旁人非但不惊惶,反而有许多人直着颈子咽口水。那断了颈子的孩子被其余汉子扛到案板上,解了衣衫,有人拿来脸盆,接裂口里流出的血,锅里的滚水烧好了,尸首被放了进去。
胡周亦心惊胆寒,手脚几乎冻成了冰棍。他隐隐听过些传闻,每月村里便会宰些“口粮”来,有些是流落而来的灾民,有些却是些未长开的小孩儿。他猜想,兴许是未长至磨盘高的孩子便会被宰杀,供大人们食用。
被拴在绳子前面的孩子一个个少了,有些被放走,有些被扛上案板肢解。轮到胡周了,他忽觉呼吸急促不已。
他一直在冒冷汗,恐惧如一只大爪,将他狠狠捏在手心。那凶横汉子将他搡至磨盘边,将他的臂膀捏了两把,眯着眼道:“倒还有些肉。”
胡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汉子又将刀面往他头顶重重一拍,似是欲将他往地里拍进几寸一般。可片刻后,那汉子遗憾地摇头道:“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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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周惊魂甫定地往旁一看,方才他悄悄踮了些脚尖,此时那刀背抹高磨盘一寸。他方要松口气,却忽觉膝弯一痛,跌倒在地。
是那汉子伸足踹了他一脚!胡周翻跌下来,艰难抬头,正恰看到那汉子眉飞色舞地冷笑道:“不过你瞧,这样便矮过磨盘了罢?”
四周的人涌上来,将胡周架起,胡周惊骇得心胆欲裂,大叫:“放开我!”
那扛刀汉子道:“这小子身上倒还有层薄肉,前面宰了几具排骨,吃得嘴寡,不如添些五花肉。”
饥民们连声叫好,流涎道:“五花肉!五花肉!”
胡周叫道:“我不是肉,我是人!”
那凶狠汉子道:“你很快便会是肉了。”他摸了摸胡周脖颈,似是在思忖往何处下手,旋即露出饿狼似的狰狞微笑。胡周只见他架起刀,刀光像流瀑一般泻下来,即将斩落他的头颅!
胡周胆寒,猛地闭眼。可就在那一刹,一个黑影猛地搡开人群,如脱兔般飞扑而上,口里大叫着:
“别动他!”
胡周忽觉身子一紧,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对臂弯散发着俗气的脂粉味,如变味儿的蜂蜜水,却忽教他欲泪流不已。周宁宁像一只母豹,暴戾地将他自敌口中衔出。
周宁宁不知从何处蹿出,她大叫着:“这块九十文的肉是我的!”
刀光落了下来,胡周感到周宁宁似遭霹雳击中一般猛然一颤。她抱着他,不管不顾地往人群外挤去。饥民们仿若海啸,伸出拎着弯镰、草叉、铲子的手阻拦他们,可这一刻的周宁宁宛若天神,一路劈波斩浪,转眼间便至人群之外。
胡周忘了哭闹,怔怔地牵着这女人的衣襟,他们奔出那破败的宅院,往山脚下的茅草房里跑。空无寸翳,坟包林立,两人在荒凉的土地上奔跑。远远的,一道乌烟扶摇而起,如一笔突兀浓墨冲向天野。周宁宁眉头一皱,旋即叫道:“他们烧咱们家了,快走!”
胡周眯眼仔细一瞧,果不其然,冒浓烟的正是他们茅草屋的方向,烈焰像妖艳的红漆,在远方扭动。一刹间,他有些难过,抬头问周宁宁道:“娘,为甚么不回去救火?咱们的家没了么?”
周宁宁又抱紧了他,说,“回个屁,约莫是有人在那儿埋伏呢。你老娘回去了,说不准也得被他们捉了卖掉。还有——”
她扇了胡周脸蛋一巴掌。
“你娘还没死呢,草屋没了又有甚么打紧的?老娘才是你的家。”
两人避过浓烟,自另一条小径奔上山。胡周领周宁宁到了前几日他待过的那个道观。那疯癫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去,道观里一片坟茔似的寂静,两扇朱漆门似开裂的唇,没精打采地敞着。两条春贴悬在门旁,写的是:“面壁十年求道力,渡江一苇济时心。[1]”
周宁宁穿过衰草,歇山庑殿参差杂遝,菜田已然荒败。两人走进堂屋,此处先前明明是七架六间的恢胎旷荡之所,如今却灰败不已,满是蛛网尘土。
周宁宁将胡周放下来,龇牙咧嘴地道:“去,儿子,寻块布来,给我睡下。”
胡周想起神龛前有块莲花帘子,慌忙去扯了来。他正要递给周宁宁,转身却望见她在剥着自己衣衫,口里咝咝地抽着凉气,几道蜈蚣似的可怖伤口布在身上,正往外淌着血。周宁宁在将他救出之时,亦被饥民们棍打刀割,浑身披创。
“娘……娘……”胡周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周宁宁瞅他一眼,道:“门外生着些地锦草,你去替我折来,能止血的。”
胡周忙不迭跑出门去,可四下张望一番,却只见些头发丝似的细草。他胡乱寻了一些,捧回去给周宁宁看,“娘,这是地锦草么?”
周宁宁微微蹙眉,却仍接过,“是,这是地锦草。”她将草叶碾碎,用汁水胡咧咧地塞进创处,又用那尖尖的嗓门道,“好了。你这小子,净会瞎跑。害我白费这么多心思!”
胡周的脑袋低下去了。周宁宁躺下来,再不看他一眼,却道:“赶紧睡,多存些气力,明儿我给你买包子回来。”
胡周的眼睛登时亮起,整个萧疏的世界仿佛都洒进了日光。他乖乖躺下,直至第二日被周宁宁踢醒。
他一睁眼,便见日头已然高起,阳光如织帘,款款落入观中。不知何时,周宁宁已将垫在他身下的莲花帘布无情地抽走,缠在了身上,遮住衣衫上的裂口,她竟还有闲心用凤仙花汁染了十指蔻丹。周宁宁将一个纸包抛在地上,说:“给你。”
胡周兴奋地拾过来,打开一看,却见是几枚稀零零的豆萁,登时极为失望。
“包子呢?”他小心翼翼地问周宁宁。
周宁宁得意地道,“我去包子铺的时候已卖完了。”
胡周一言不发,豆萁也是可下肚的。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肚子却配合地剧烈“咕嘟”一声,仿佛方咽了口唾。
周宁宁见他不快,踹他一脚,道,“急甚么?包子总会有的,明天罢。”
胡周又两眼冒起光来,他将自己环抱起来,缩在墙角睡觉,在梦里虔诚地祈祷翌日到来。
第二日,他又被周宁宁踢醒,这回竟是几枚草芽。第三日,周宁宁丢给他一只空纸包,胡周有气无力地道:“娘,这纸包里没东西,我吃甚么好?”
周宁宁说:“你这小兔崽子,这张纸吃不了么?你今儿的早餐就是这张纸。”
胡周饿得饥肠辘辘,也顾不上旁的,一把将那纸塞进肚里。他转着朦胧的眼珠子,隐约瞧得周宁宁一张脸抹得白净,还扑上了胭脂,遂心里暗骂道,这女人光顾着臭美,哪儿有心思管他!
周宁宁又踢一脚半死不活的他,说,“不许出去,知道了么?现在街上都是捉小孩的人,要是他们捉到你了,定会拿你下锅剃毛来吃。”
胡周做出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应道:“嗯。”
白日里,周宁宁又出去了。胡周爬起来,感觉天地都在摇晃,喉咙与胃之间似架起一条河流,有源源不断的饥饿感在其中流淌。他往堂屋里爬,欲寻到一个神台,那其上说不定有些腐烂的供果。
他往观里爬了一会儿,却见大香炉放在堂屋深处,有个瘦得似髑髅般的老道士倚在香炉脚边,一身褐衣斑驳,污迹像五颜六色的补丁,缀在衣上。
这疯老道士原来便在这道观里,只是时而神出鬼没,胡周着实逮不住他踪迹。老道士见了他,又咧嘴嘿嘿笑道,“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每回撞见胡周,这老道士总会念叨这句话。胡周见怪不怪,只是这回,疯老道士说着,又扬起手里的顺袋,笑嘻嘻道。“你若是我的弟子,我便将这只钱袋给你。”
胡周摇摇头,“我不是你的弟子,不要你的钱袋。”
疯老道士却絮絮地道:“你嫌钱不够多么?我很多银子的哇……”又伸手去逗弄胡周,胡周不耐烦,道:“你有甚么银子?这袋里都是石子罢!”
听了这话,疯老道士陡然大怒,“没有银子!我哪儿是那等穷酸方士?”他将顺袋扯开,往地下一倾,顷刻间,金灿灿的光辉洒满一室。
胡周如遭青天霹雳,那老道士竟从袋里倒出了一地金子!
那疯老道士似是也没料到自己倒出了金子,瞬时换了副哭丧神色,哭天抹泪道:“银子……我的银子……全没啦,我是穷子鬼啦!”
一炷香之后,胡周回到了堂屋原处躺下。
他帮疯老道士拾回了金子,一粒也未取,交回到老道士手里。经此劳动,他腹中大闹饥馁,真是连一丝气力也无了。不是自己的物件,胡周是坚决不取的。何况金子有何用?胡周见过许多身着绸衣、倒于路途的饿殍。在吃食面前,千金不值一提。如今可买到的只有那些摆在案板上的、黑漆漆的地鸡。
想到那副惨景,胡周寒战不已。他动着喉头,饿得前心贴后背。睡着没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周宁宁回来了,这回她没踢醒他,只是拍了拍他脸蛋儿,道:
“小兔崽子,包子来了。”
胡周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他动作太猛,扯得心肝脾胃一起发痛。只见周宁宁今日脸上抹了白惨惨的铅粉,指甲却红得似火烧。怀里放着一只纸包,胡周迫不及待地打开,果真见了一只瘦巴巴的包子。
那包子又黄又小,沾满泥巴,可在胡周看来便如瑶台仙馔。他急不可耐地塞入口中,猛地一嚼,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入口腔、鼻间,是肉!
这是个肉包子。胡周吃得几要泪流满面,他亟不可待地咽下第一口,却又呕了出来。胃太久未吃过一顿正经饭食,嗅到荤腥竟受不住了。
“小王八蛋,慢点吃。”周宁宁冷冷地道。她手上裹着一条莲花纹布,有厚重的污渍渗出来。
胡周趴在地上,将那呕出的渣滓又珍重地用舌头卷了,吞进肚里。他吃得太急,喉咙里似梗了鱼骨,噎得直跳脚。周宁宁背对着他躺下,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还有。”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周宁宁果真带了肉包子回来,胡周这回有了准备,先吃几口净瓶里的水,再对那包子细嚼慢咽。周宁宁坐得远远的,看他吃包子,又冷淡地问,“好吃么?”
“好吃,就是里头的肉又咸又酸,也不知放了几日。”胡周问,“娘,这是甚么包子?”
“人肉包子。”
胡周吓得将包子跌在地上。周宁宁哼了一声,说,“骗你的,是坏掉的鹿肉,豺狗吃剩下的,我托镇里的人包了些。”
她遂在地上睡下,不再理他。这些日子里,她疏于打扮了许多,只是常往脸上抹铅粉,却也不洗沐,身上散出一股臭味儿。胡周捏着鼻子,望见许多乌蝇在她身上盘旋。
过了几日,周宁宁忽而病倒了,蚊蝇声愈来愈重。她裹着莲花帘子,若是胡周靠近她,她便会发着烧大叫大闹,让他滚开。
胡周方吃上几日肉包子,又落入挨饿受冻的境地,心里苦得紧。周宁宁身上的恶臭愈发弥散开来,几乎能臭歪他的鼻子。胡周却又不敢近她,生怕周宁宁痛打他。
然而周宁宁是愈发虚弱了,渐渐地也不再呵斥他,只是困倦地蜷在莲花帘子里。
“娘?”胡周捏着鼻子叫她。
过了许久,他以为周宁宁已睡着了,却听得她气若游丝、却又颇为不耐地回了他一个字:“滚。”
当天夜里,胡周做了一个噩梦。
手心里雪白的包子变作飞鸟,腾翅而起。他梦见自己在翠绿的树林里追逐着它们,天际纺出金线似的光芒,从树隙间钻入。他跑了很远,蓦然回首,却见周宁宁在幽深的暗林里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交,久久无言。
“胡周。”
他听见周宁宁在叫他。
胡周睁开双眼,已是清晨。
今日清晨不同寻常,烟霭沉沉,山冥野暗,云层里似藏着一片汹涌黯海,细如牛毛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周宁宁坐在他身边,恼人的恶臭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她梳好了乌油油的辫子,抹上雪白的米粉,搽了红花汁,裹着浆洗过的莲花帘子,像个要出嫁的新娘。
“胡周,我要走了。”她说。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听她这般说,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儿?”
“去一个不会饿,也不会冻的地方。”
周宁宁说,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温和,教胡周很是不适。
“我也能一起去么?”胡周说,周宁宁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他心里忽有不祥之感。“还是说,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独自享福去了。”周宁宁冷酷地道,“你便在这里受苦罢。”
这恶婆娘,还欲抛弃他!胡周气得翻身坐起,带起的风却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莲花帘子。
一刹间,震恐之情宛若轰雷,炸裂在胡周头顶。
他看见周宁宁先前裹着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无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宁宁往身上扑了许多香粉,却仍掩不住血肉腐烂的恶臭。
胡周怔怔地坐着,他想起了先前周宁宁带回来的肉包子。
周宁宁说,“儿子,荒年还长,我死后,你便吃了我罢。这一身好养的细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颤抖道:“……娘?”
他不曾想过他娘会这般直接,从口里吐出“死”这一字。
昏黯的晨光细细洒遍周宁宁的脸庞,她还是生得那般尖酸刻薄,一对儿反八眼灯笼似的亮着,神色却很是坦然,说,“我这是回光返照,等会儿便享福去了。”
胡周缓缓摇头:“娘……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此时借着晨曦,他忽而望清了周宁宁的模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头蔓延至后背,那是将他自刀口下救出时所受的伤。先前周宁宁用莲花帘子遮着,又不给他靠近,故而他竟浑然不觉。
他娘真是个硬骨头,将这伤生生忍了数日,竟未对他喊过一声痛。她对他叫得最多的话便是:“滚!”仿佛这话比呼痛更为重要。他想起来了,他娘是个骗人精,欺瞒他便如喝水般简单。
周宁宁挑眉,“生你的鬼门关都捱过来了,这点儿痛算甚么?”她在地上躺下,那儿已铺好一张草席。周宁宁望着天,说:“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呢。”
“胡周,你不许追着我来,我要在天上享福,你个小畜生,你若跟我来了,准会与我争食山珍海味。”
“胡周,我死后也会被虫蚁蚕食,被虫蚁吃掉,和被人吃掉,又有甚么分别?你便当我的肉是地上走的鸡,闭上眼吃,没甚么不同。”
“你若不吃我,我的身子便会很快变得又冷又硬,到那时便下不得口了,五十文都卖不出去。”
“胡周,我想瞧瞧荒年以后是甚么样子的。你去替我看看,不许偷懒。”
他娘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这番话,最后阖上了眼,轻声道。
遖峯
“胡周,我对不住你。”
“你有多嫌恶我,我便有多爱你。”她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微笑道,“骗你的,因为我是你最讨厌的骗人精。”
细雨飘飖而下,在干涸的涧里织出绒毛似的雨花。天幕晦暗,不见光明。
胡周跪着爬到周宁宁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只摸到一手冷硬。
他颤抖地掀开莲花帘子,只见周宁宁的躯体已开始溃烂。刀伤、淤青、乌蝇遍布其上。尽管如此,与他告别时,她仍仔细地以水洗浴过一回,她想以最体面的模样离世。
这个令他讨厌的女人,直到最后还在扯谎。
胡周怔然地盖上帘子,在风雨交加的石阶上坐下。饥饿如漩涡般在胃袋里翻卷,他最终湿淋淋地起身,返身回到道观里。
那疯老道士仍倚在黑暗中,冲着他嘿嘿微笑:“喂,喂,你是我的弟子么?”
胡周点头道,“我是。”他第一次撒谎,可神色很沉静,如幽暗的夜色。
疯老道士说,“那我的这袋银子便要交予你啦!微言,师父前年吃酒赌债,欠了你许多银子,一直未还上。哪知你债台高筑,受不住,被人追杀,竟自个儿从永宁寺塔上跳下来了!唉,师父一直寻不见你,终于在今日寻到啦!”
胡周接过顺袋,慢慢地走到周宁宁跟前。
瘗埋尸首需钱。胡周看着阖目的她,死去的周宁宁文静了许多,如一朵遭雨打零的荷花。
胡周开口道,“娘,我才不会吃你,若虫蚁爱吃,便让它们吃去罢。人各有命,兴许你就该是被蚂蚁吃的命。”
“娘,我要度过荒年,要每顿吃十个肉包子,吃得满嘴流油,气死在天上的你。甚么锦衣玉食,我不稀罕。”
“娘,我最讨厌你了,讨厌你爱撒谎、爱打我、爱唾骂我。”胡周说,“我最讨厌你,也最爱你。”
密雨如散丝,簌簌而落,天地间只余静谧雨声,如一曲哀歌。
“微言哇,过来。”老道士又在疯癫,在暗处叫他道。
胡周走过去,老道士道,“我方才听见了,你说你讨厌撒谎,可这世上有黑便有白,有真便有假,假话一事万万少不得。想要活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撒谎。”
胡周点头,在老道士对面跪坐下来。周宁宁对他撒了许多谎,费尽心机为他骗来吃食,拿她自己的肉来充肉包子,骗得他团团转。忽然间,他泪如雨下,这贼婆娘,死了还不安生,偏要搅得他心头不安宁!
老道士又道:“你也见过楹联,咱们虽是道观,却因前身是佛寺,也念些佛。入观时咱们的弟子都需分作两派,上联一派,下联一派,习的是不同的路子。若选‘面壁十年’,便需坐禅静修,若择‘渡江一苇’,便要四下奔波,你要选哪一边?”
雨润烟浓,似有虫声于远方喓喓而起。胡周知道,这片土地虽已芜秽,可落过雨后便会有青苗抽穗,草木发芽。春天便会来临,荒年终将过去。
胡周说,“我选——‘渡江一苇济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