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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孤舟尚泳海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632 2024-10-06 11:39:39

胡周像抽了穗的麦茎,噌噌往上长。他长大了,开始随着那疯癫老道士走南闯北。

虽得“微言”道名,胡周却未从老道士那儿习得多少道术,只堪堪习了些择地筑炉的三脚猫炼丹术。他俩一路坑蒙拐骗,欺些钱财过活。周宁宁死后,胡周也变作了个小撒谎精,学会了摆一副笑脸扯谎。只是他于学道一事上天资凡俗,老道士常对他遗憾地摇头:“你这小子,不是学道的材料!”

胡周对他道:“师父,不是我愚笨,是你教得孬。”

疯老道士的目光难得地有一瞬的清明,他望天喟叹道:“微言,既是如此,咱们猴年马月方才可修得道果,上抵天廷?”

胡周朝他扮鬼脸,“修不得道果,咱们便铸神迹。若我铸不成神迹,那我便给能成神迹之人放羊羔儿利,赚个盆盈钵满。”

老道士闻他如此一说,嘿嘿一笑,拍着他肩头道,“好骗棍!你小子初时看起来便似个戆头娃,不想几年过去,竟有如此长进,真不愧是老朽教出的弟子!”

胡周也随着老道士嘿嘿地笑。白日里,他便背着一架子假货,去往坊市里闲晃,一面攒钱,一面相人。他要相中个前程锦绣、将来可重现神跡之人,从中获利。

他与老道士做的是风局。所谓“风”,即与“蜂”同音,便是如蜂子一般而来,又很快退去。老道士会拿劣石灰、朴青炼得丹丸后,便会胡吹一通功效,将其卖去。他们在一个地方行骗后,便会换个地儿再下手。

这一日,两人来到黎阳镇。正是季春时节,草色青郁,柳色嫩黄。胡周背着货架,在街市里闲晃,两眼只盯着过路行客。他在相人,他从老道士那里学了些相面术,知道要寻些脸盘大、鼻梁高耸之人,这些人往往可成鸿业远图。他的两眼正似扫帚一般扫过街衢,目光却在一个白衫少女上绊了一跤。

不知怎的,他望见了那少女,顷刻间如摄魂惊魄。那少女一身素净麻衫,腰里系一把皮棉纸伞,远山眉,清水脸儿,虽无淡妆浓抹,却足见国色天姿。只是双眸如古井藏冰,疏疏冷冷。街上的人皆避着她走,似瞧见一尊瘟神。胡周见了她,心跳声也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唤:

就是她了!

胡周相过不少人,许多人外强中干,顶着副天庭饱满、福泽深厚的面相,却过着醇酒妇人的日子。可那少女却不同,她吐息绵长,心音平宁,却又傲睨四方,仿佛一切相面术于她而言并无意义。胡周隐有预感,那会是一个成大事之材。

他正瞧那少女瞧得心潮澎湃,肩上忽而一重。那疯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至他身后,将一掌搭于他肩头,鬼祟地笑:

“怎么,瞧上这地儿的姑娘了?想要她做你媳妇儿?”

胡周摇头,正色道,“甚么媳妇?那应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我只配做她的提鞋小厮儿!”

老道士以为他欲盖弥彰,干笑两声,“既说要去做小厮儿,为何不去?”

胡周却郑重地点头,往老道士一躬身,恭敬道:“那师父,弟子如今立时便去,您往后多保重身子。”

说罢此话,他便负起货架,撇下目瞪口呆的老道士,转身往那少女的方向行去了。

——

胡周一路随着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上了天坛山。

那少女果真古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胡周也不知自己是怎地看上了她,兴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他用会烧饭煮菜的事儿贿赂了少女,果不其然,他被容许收留观中。

可没过几日,他便后悔十分,那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看着人模人样,却有副娇小姐的性子,甚么也不会。不会用澡豆洗面、敷铅粉,换下的亵衣主腰乱扔,一对布鞋上常沾满泥点子,也不会洗。胡周抱着一木桶脏衣服,把着捣衣杵,苦着脸给天穿道长的衣衫上打皂叶。

吃饭的时候,胡周已累成个废人,可真正的废人却一脸轻松,低头大快朵颐。胡周正丧着脸往口里扒饭,却忽听得两声脆响。

他抬头一望,却见两枚布满牙痕的银子被抛落在他面前。天穿道长嚼着饭,面无表情地道:

“你的。”

胡周诧异,“我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袋口被扎得严严实实,顺袋仍在,其中碎银仍被小心地收着。

天穿道长说,“这原本是我的银子,可如今被你骗走了,就是你的了。”

“我甚么时候骗过你?”胡周摇头,“你要是见我帮你干了些粗活儿,欲予我些银子作报酬,那还是算了。我只是见你是可造之材,如今帮你也不求回报。只想叫你往后若是修道有成,将我当作你家鸡犬,一起携了升天罢了。”

“谁管你甚么时候骗的,”天穿道长冷淡地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在我手上骗了这些银子。拿去。”

说着,她将银子抛进胡周怀里。胡周没法子,只好收下。这少女性情古怪,似是不爱欠人情,偏要给他银子。

天穿道长又问,“还有,你总缠着我,说我有生财之道、可升天,可我着实不明白,生财之道在何处?若我真有钱滚钱的法子,还需住在这等茅房似的地?”

胡周张了张口,道:“姑娘,你莫妄自菲薄。我观过你面相,知你是个定能成事之人,往后定能铸成神迹的。只要能升天,富贵名利全然不在话下……”

那少女却搁了碗筷,淡淡地望着他,道:“我为何要去铸成神迹?”

胡周哑口无言,他不想竟有人会问出这等问题。世间修道之人皆如鬣狗,人人巴望着紫宫这块肥肉,铸神迹算得一条升天捷径,可这少女却对此鄙夷不屑。

“因……因为,若能铸成神迹,便能入天廷,享显达,有用不尽的钱……”胡周结结巴巴地道。

少女说:“既想要钱,去劫长戟高门之户不便成了?”

胡周磕巴了半晌,道:“铸得神迹,不仅下半辈子安富尊荣,还可得世上所有人青眼相待……”

少女又道:“想教旁人尊敬你,你在人间日行一善或日行一恶,不也可以么?何必要跑到天廷上去?”

“铸得神迹,上了天廷,上边便会有许多仪表堂堂的神仙儿郎,你能尽情挑来作面首……”

天穿道长摇头:“天上的神仙瞧着稚齿红颜的,实则皆是一大把年纪的老骨头,人间多少犀颅玉颊的小唱儿,为何不去宠幸?”

胡周无话可说。这段日子里,他亦在山下探听了些传闻,得知这叫天穿道长的少女独来独往,却操使得五柄仙剑,乃修道人中的佼佼者。除她之外,人间再无一人更有望铸得神迹,可此时她却反问自己,为何要铸神迹?

胡周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言不发地拾掇了碗筷,往庖屋里去了。

竹阴清翠,如翠云绿烟。胡周正蹲在竹影里,用蒸蛮头水洗碗上滑腻,一阵轻风拂来,带来一阵清冷冷的梅香。嗅见这香,胡周陡然想起娘亲的脂粉盒,泪珠决了堤似的,一串串打进米水里。

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然行至他身后,神色依然平淡得似一片无澜冰湖,道:“怎么,你真很想要我铸得神迹?”

胡周抹了把泪,顷刻间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小的随姑娘上山来,又厚着脸皮在此处借宿,便是欲瞧您成就神迹。”

“你这般粗心浮气地欲教我铸得神迹,便是想要我带你升天,助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让全天下皆向你拜倒辕门?”

胡周怔住了,这似是既是他的愿望,又不是他的愿望。

“所以呢?”天穿道长看出他眉宇间的踟蹰,“你究竟想要甚么?是为了甚么而要铸神迹?”

胡周的思绪忽而开始散漫开来,像一块抖展开来的薄衾,回忆像棉絮子一般簌簌落下,他在回忆里看到了一片焦渴的大地,褐土裂纹重重,宛如一张朽老面容。

而就在这片大地之上,他娘周宁宁曾抱着他艰难跋涉而过。无数饿殍横于身畔,他们从一片死亡中走出,又走向一片漠漠的苦难。

胡周忽而泪如泉涌,他仰起头时,一张笑脸已经揉皱成了哭脸。

他说:“我想要荒年不复存在。”

“我想修得道果,可材朽学浅,始终无法悟道。欲要铸成神迹,却又没那天资。所以我只能托希望于能铸神迹之人……”

他说着这些话,眼泪忽而曲折地爬过面颊,落了下来。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苍白的清晨,他娘死时种下的那粒小小的悲伤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哀愁的枝桠撑满整个心房。

“我明白了。”少女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来。

胡周愣愣地看她。日光勾勒出她的形容,睫羽泛着白光,仿若清霜。天穿道长说,“我修的是无情道,如今已不知甚么事重要。但我瞧见你哭了,便知你的心愿约莫是紧要的。”

“只要上了天廷,你的心愿便可成,是么?”天穿道长说,“那我便如你所愿,去铸神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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