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之中有一度朔山,幽都的入口便在山上。穿过成片幽深的桃林,无数红灯笼悬于树梢,像森然的鬼眼,静静地为来人引路。每一株桃树下皆有一座四尺丘坟,无数佩剑的守陵户在此盘桓。黑暗如同墨汁,画满四极八荒。复行数里,便能望见一座大城郭,官衙大门敞着,鬼吏列成方阵,严整地行过,步声犹如轰雷。无数幽魂被牵引至大殿之上,昏暗烛火里,一个绯服人坐于中央,正埋首给幽魂们判罪。
近来是凶年,入阴府来的幽魂熙熙攘攘。殿中尽是鬼头,一块砖上能挤着二十只鬼魂。罚恶司的钟馗累病了,便只得将职责推予一个小小录事。那录事复姓白冥,名不夭,平日里只抄过些文书与鬼魂名姓,如今却被钟馗推了来,坐在殿上,只觉两股战战,几欲尿湿裤子。
白冥不夭脱下青衣,换上绯袍,装成判官模样。一个个鬼怪被吏员押至孽镜台前,照出生前善恶。有些曾吃过粗酒、劫过法场的红脸膛恶汉被押上来,他瞧得心头狂跳,一个字儿在舌尖反反复复地滚动,始终蹦不出口。他生得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像个文弱书生,在这鬼气森森的大殿里显得卑弱而可怜。
今日祸不单行,他才审毕二十二只鬼魂,却听得殿外一阵骚动。抬眼望去,只见鬼魂群中如起波澜。一道云气突而奔涌而来,如一匹烈马般左冲右突。鬼魂们惊叫着被掀开两侧,万头攒动的大殿上分开一条径道。
地府里从无云气,只有会掩埋骨骸的沙尘。白冥不夭心惊胆慑,如有蜂虿入于怀袖,惊恐地掷了笔,高叫道:
“来者何鬼!”
一个影子利落地跳下祥云,笑声如银铃般叮当儿作响。
“我不是鬼,是人!”
那是个形貌昳丽的少女,黛蛾淡远,笑容如盈盈芙蕖。只是她那一身铿锵铁铠、手中所提的金错刀在告诉殿上的小录事,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白冥不夭瑟瑟发抖,强作镇定,叫道,“你是活人罢?来阴府作甚?吏员,将她撵出去!”
左不正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系带上的刀鞘。刀柄与鞘身迅捷挥出,像翻飞的蝴蝶,一下便把左右鬼卒打进地里。
小录事见状,吓得心胆欲裂,脑袋已钻到了堂案下,独留一个贴在官帽椅上的屁股。他慌忙改口:
“够了够了,办事儿也需有个先来后到,你去队列末尾等着去!”
左不正将刀放在队首的鬼魂颈上,一个无畏的笑容从她嘴角咧开。她问,“喂,你说,是你先到的,还是我先到的?”
那鬼魂抖如筛糠,慌忙让位,“自然是小姐先来…我亲眼见着,您一百六十年前便排在此处啦!”
少女大咧咧地插进队首,对录事道:“好了,现在排到我啦。”
白冥不夭见她大摇大摆地插了队,一颗心几乎蹦出嗓子眼。他慢腾腾地爬回案桌上,颤声问。
“那、那…那你要办…什么事儿?”
左不正说:“拿文簿来。我要查你们魂字录得对不对。”
小录事大惊,叫道,“凭什么要你来查!你查来做什么?”
左不正说:“我瞧凶年死人甚多,怕你们为了自己政绩,从人间偷汉子、窃姑娘,全塞进幽都里做苦力。”
小录事说:“我…这……咱们才不会干这种事儿!”
“那便拿文书来!”左不正用刀敲着案台,“既然不是你们捣的鬼,那凶年怎会死这么多人?”
白冥不夭讪笑,从袖里拿出素绢,一个劲儿地拭额上的汗。“生和死本就是常事儿。你们凡人里有本叫《淮南鸿烈》的书写得好,里头有句话:‘其生我也,不强求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死生本就一体,你们却偏爱苟活,不爱地下长眠,唉……”
左不正一拍案台,堂梁上尘土簌簌而落,椅背后的海水朝日图似也颤得抖了三抖。她厉声道,“我不读书,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
鬼卒们面面相觑,旋即摆出狰狞面目,抄起枪槊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殿中气氛一触即发,这时却听得有人道:
“拿文簿来罢。”
白冥不夭抬头,却见那纤淡祥云上还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着金丝织锦袄子的女孩儿,抱着膝一言不发,安静而乖巧。出声的那人却是一旁的一位白袍少年,戴着只丝质眼罩,脸庞白皙,像浸了冷冷月光。
白冥不夭见了那少年,浑身颤了一颤,旋即喜道:
“神君大人!”
易情站起身来,神色淡冷,道:“只查人魂字、地魂字,别的不看。你拿来便是,我们看完便走。”
他不怒自威,教鬼卒们不由得都退了一步。白冥不夭是个小文官,时常同天记府有往来,大司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官。又因大司命掌寿夭,时而需到地府里办事儿,有段时日来得频繁,索性便住在了幽都里。白冥不夭那时曾与他打过几回照面,如今再见,只觉战战兢兢,两条腿被打弯了似的,直不起来。
冥吏们自司房中捧出文簿,一卷卷地放在桌案上,堆摞得有小山般高。左不正扭头问易情,狐疑道,“脓包夫君,方才那窝囊录事叫你什么?神君?”
易情那冷肃的神色倏尔不见,像冰雪在春晓中化作融水。他笑嘻嘻地道,“我早说了呀,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要到阴府来办事儿,也是小菜一碟。”
白冥不夭捧来簿册,恭敬地推到他俩面前,旋即在一旁垂手侍立。听他一说,也恭敬地开口,“不错,神君大人福泽九幽,往时对咱们颇多关照。真不愧为文昌宫第四……”
这小录事话还未说完,易情便忽觉颈上缚魔链像陡然烧起了火,惊人的热度蔓上喉间。看来那禁制不止是要他不得吐露自己的身份,连旁人都说不得。而以往龙驹虽说出过他的身份,但这禁制本就为灵鬼官所设,故而那时他暂且无恙。易情浑身一抖,赶忙出声喝止:
“…停!”
白冥不夭住了口,迷惘地望向易情。易情冷汗涔涔,笑道,“嗯…不必说我的名字。”
小录事当即意会,连连点头,“我明白啦,大人要微服私访!”说着,又快手快脚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瞧我这贱嘴巴,不会说话!”
左不正看他俩看得莫名其妙,易情赶忙打诳,“我方才不过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将她往桌案前搡去,两人看起了文簿。
那文簿一一看下来,却并无甚么古怪之处,饿死、雹灾而死的人虽多,却寻不到甚么端倪。易情一目十行,翻书如流水,教左不正愈发奇怪,她才翻了半本簿册,这厮竟已看完了十卷。待看到一处时,易情合上卷册,说:“不看了。”
“为何不看了?”左不正问。
易情说:“没什么异状。”
左不正撇嘴道:“凶年就是异状,要是没异状,这凶年又是怎么来的?”
白冥不夭窸窸窣窣地搓手了好一会儿,望着易情,眼里像有烨烨星光,十分兴奋。易情放下卷册,将他拉到一旁,说:“地里是不是有召鬼阵?”
小录事见大司命与他说话,受宠若惊,忙不迭道:“有…似是有的!这些年来,有人在地里画了些符阵,从纹迹来看,是九狱阵。可判官说那是凡世间的事儿,咱们管不着。”
易情又问:“我的宝术对它无可奈何,用甚么法子可破那阵?”
白冥不夭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连神君大人的术法都不起效的话,那阵法是如何画出的,大人便依那法子破除便好。”
易情神色凝重,“如果我说…那九狱阵法是以人血肉涂抹而出的呢?”
白冥不夭毕恭毕敬道:“那便再以人之血肉改画便是。”
“用人血涂了三十年的阵法,要多久才能毁去?”
小录事微笑:
“想必,毁去也需三十年。”
从幽都中乘着祥云飘出来时,易情一言不发。
青霄之下,水澹生烟。他们飘过苍茫的云海,草木如揉乱的银丝。他望着三儿,目光落在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女孩抱着布偶,目光悠远而宁静。她究竟流了多少血、被割去多少骨肉,才能画出一个遍布荥州的巨大召鬼阵法?
八年,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八年。
易情揪着前襟,长长地吁气。左不正从他身后爬过来,侧过脸笑盈盈地叫他,“神君大人!”
易情一惊,陡然转头,额上已出了些细细的汗。少女眯起了眼看他,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看来你有许多事瞒着我呀。”左不正说,“脓包夫君,你究竟是甚么人?”
易情干笑了几声,打着哈哈瞒了过去。左不正见他不想说,便也知趣地不问。他俩坐在云端,看碧空如水,千嶂腻绿。左不正喃喃道:“你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那便不好了。”
“为何?”
“我本来只想嫁个窝囊废夫君,要是你这般厉害,感觉不大妥当。”
易情苦笑。
左不正又道,“那我以后便做天上最厉害的神仙好了,免得抢你的名头。”
易情挠了挠脑袋,“你真想铸神迹,做神仙?”
“是啊。这世上的人,哪有人不想当神仙?”
少女盘起腿,将金错刀放在膝头,用云絮细细地拂去其上尘垢。她的神色平静,眼底却似藏着骇浪惊涛。“不过,我和姑父的想法却不同。”
“我年幼时,他便将我带到兽群之前,要我杀死它们。第一日是流涎的恶犬,第二日是凶恶的虎豹,第三日往后,便是硕大的熊罴。到了第十日时,他领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浑身瘦得只剩骨头。姑父要我杀了那乞儿,他说,凡人轻贱,性命渺如尘沙。他还说,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寻常善事已无法铸成神迹。我既叫‘左不正’,便是忤逆神灵之人。”
“那你是如何想的?”易情问道。
日头在皑皑群山间浮沉,像一簇朦胧的焰火。水边的积雪团子洁白而光滑,像一群栖身于地的鸽子,左不正迎风而立,笑容似要融化在辉光里。
她将刀插进云里,张开双臂,迎风道:
“我没杀那乞儿,将他放跑了。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我便偏不要做。要我做大奸大恶之人,我就偏要只行善事!”
“我是左不正。”她说,眺望着远山的瞳眸里映出炯碎的日光,明媚而坚毅。
“才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
——
三人踩着云,回到了荥州街头。人群往来甚繁,车马塞途。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走入医堂里去取药,她托郎中调些伤药,好让左三儿能调和气血。
左三儿一手抱着布偶,一手紧紧牵着左不正的手掌,琉璃珠子似的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不安。
“姊姊。”她说,“别丢。三儿。”
左不正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不会的,姊姊会一直陪在三儿身边。”
她回过头来,对易情戏谑地笑道:“脓包夫君,要不要我给你买副强身健体的方子?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要是姑父派人来暗杀你,你一下便得嗝屁!”
易情说:“等杀到眼前再说,管他的呢!”
她俩入内去给郎中问诊。易情便在街上闲晃,过不多时,他瞧着货车在身边辘辘推过,车架子上挂着一只纸风车。
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阴,这一想,心头便如绞割似的难受。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尖,易情捂上牵满了红线的胸口,在风里低声呼唤:“祝阴,祝阴。”可这回亦无回响。摊棚里人人都在吆喝着卖白叠子、方孔纱,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风里。
一阵马嘶声突而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杂嚷的街衢里忽而响起如雨的啼声,五六骑马冲破人群,扑喇喇赶来。
马上坐着的皆是劲装侍卫,背负弓箭,腰挎长刀,纹甲缎领上绣着个隶字:“文”。
那几个侍卫汉子在医堂前勒马,草草在近旁栾树上栓了马,便大踏步走入医堂。易情几乎要被他们撞跌,却听得他们低语道:
“左小姐是在这里么?”
“约莫在的。”
“逃了文公子的婚,却在四下里胡晃……”
接下来只听得几个细碎的字眼,甚么“象王授意”、“再来提亲”…易情听了,暗暗想道:这是文家来的人了。
传闻左不正退了与文家的婚约。那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那文公子名高,字潜悟,文章有灵霄之才,五采成龙,是教全荥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左不正竟丝毫不将其放眼里,反倒寻了个乞儿成婚,教文家闹了老大一个笑话。
这时又听得门外蹄声渐近,一匹骝毛骏马直奔医堂而来。那马上跃下一个青年,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剑眉星目,清俊风流。那青年入了医堂,几个店伙计旋即热切地迎上,叫道:
“文高公子,您来啦!”
这青年正是传闻里惊才绝艳、有八斗之学的文家公子文高。只可惜此人虽满腹经纶,却强倨无礼,六经里只念诗书易乐春秋。见店伙计相迎,竟是头也不点一下。
“左小姐在这里么?”文高冷淡地问。
“在…在的。”伙计们不敢相瞒,赶忙连连点头。
文高扬着下巴就要踏过槛木。
只可惜他一落脚,便被跘了一下,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时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这时摔了一跌,更是火上添油。他爬起身来,扭头一望,却见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块炉饼渣子。
那人一身白袍,身上丝料甚是名贵,可却坐得似个叫化子。文高见了那人,愣了一愣,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叫道:
“文易情!”
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来,又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地在这儿呢。”易情笑嘻嘻地道,“来寻你的新娘子么?唉,你要是娶走左不正,结束他们家那摊烂事儿,倒也挺好。可我每顿都仰仗着她施舍的十三个馒头呢,哥。”
文高怒道:“谁是你哥?我是来寻不正姑娘定亲的。她不过是一时任性,这才退了与我的婚。我听闻她离家出走,在街上打探了数日,这才寻得她踪迹,才能与她好好谈谈,你休拦我!”
易情摊手,“我哪儿拦你了?是我坐在门边,你长腿不长眼,偏踩到我脚上来。”
缎衣青年看了易情一眼,冷哼一声,眼神嫌恶地移开。他声音冷淡,如不化的寒冰:
“闭上你的嘴!泥巴一样的贱种,谁许你与我说话?你就是个无耻的偷儿,你的神迹是窃来的,你的命也是。”
文高扭过身,往医堂深处走去。临行前,他冷冷地撇下一句话。
“文易情,你本来就不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