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掌簿书、案卷等文牍之事,要求极是严苛,在人间供来的香火数上尤不能出半点纰漏。若是差了分毫,他便会冷冷地对星官们摆脸色,道:
“拿你自个儿的香火来补,短多少斤两,你便补多少入内去。”
九霄的神明吃穿用度皆以人间奉上的香火换取。文昌宫会将香灰以寿金纸包裹,称好斤两,于每月朔日送往三十六宫、七十二殿。上好白檀香、南番乳香贵如黄金,香火愈旺者便愈能享富贵荣华。神仙的职责便是调节天与地的福分,在凡世降下的凶荒越多,便越能引凡人对自己献上越多香火。雨师靠大旱取祀物,谷神凭荒瘠得信奉。故而有神官为多取厚禄而拿去人间所有福分,只留遍土荒歉。
玄衣少年对欲往人间捞些油水、却又被自己逮住的四值功曹冷冷地道:
“我也不求你们将福分全赐往下界,五五均分即可。可你若是拿了十分福分,却还想再吞三分,是不是得寸进尺了?”
在大司命的冷厉之前,众星官只能唯唯而退。他们中也有不少曾为凡人的,亦是通过铸神迹而抵重霄之上。只是铸神迹之途艰苦难耐,自他们上天廷享了锦衣玉食后,是断然再不肯由奢入俭了。有些星官听闻大司命之事,对其行径嗤之以鼻,道:
“咱们上了天廷,便不该同凡人一般受苦。不识好歹的小子!待再过几月,等他吃了几杯仙桃酒,看几回天女跳薄媚舞,他便识得不干活儿的好了!”
于是星官们聚在太阳宫里,鬼鬼祟祟地策划着如何才能教那只会埋头案牍的榆木脑袋开窍。他们先是托婀娜的天女上天记府去跳舞,企图以美色惑了大司命。可那玄衣少年冷着脸,让胥吏们将漆门一关,将一众花枝招展的天女拒之门外。他们又叫次将星君扛着醇醲仙酒前去勾引那厮,谁知本是文官的大司命却对次将星君一通好打,将其乱拳轰出了天记府。
太阳宫里,星官们叫苦不迭。大司命这厮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于是在朝会殿上,星官们纷纷痛心疾首地叩首禀道:
“大司命揆时无方,劬劳群吏;经营不周,怨载四道,愿陛下明察,莫使敝气满朝呐!”
大罗天上,瑞雾浮涌,金光四漫。太上帝华袍衮服,端坐于金丝楠木座之上。男人凝望着镶于九尺堂天花的熠熠生辉的诸天星辰,冕旒在其疏朗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星官们屏息凝神,垂首静候,心像一团横冲直撞的乌蝇,在腔子里怦怦狂跳。许久,他们听到太上帝道:
“朕自有考量。”
大司命虽上值上得勤,却总在朝会时托病请辞。有时他说自己跌到了腿脚,有时却说是患了风寒之症,一日与一日的病名不一样。星官们对此议论纷纷,说这厮嘴里吐出的病名琳琅满目。平日里他在三省堂里不见外人,也不知是不是如他说的这般病病歪歪。
多事的星官们果真去寻了灵鬼官来,他们想借灵鬼官之首冒犯大司命,要他们斗个两败俱伤。云峰宫之首龙驹被他们搡到了天记府前。这个魁梧的男人肩负无数刀剑,却在起哄的星官面前垂首抱手,沉默而无措。龙驹手起刀落间能杀无数精怪,可在星官眼里,他出身微贱,是个可随意作弄的丑角儿。
高大的龙驹在天记府门前像石碑一般矗立着。没有星官的令,他走也不是,留也不妥。日头爬到了头顶,仙槐叶纷纷而落,宛若骤雨。龙驹站了两个时辰,直至散值,他望见杂裳公服的胥吏自府中鱼贯而出。过不一时,一个着高昌玄绸衣的少年出现在漆门处,说:
“灵鬼官么?进来罢。”
龙驹抬头一望,一张惨白如雪的脸映入眼帘。大司命站在槐荫里,仿佛踩着一池盈盈碧水,周身如泛天光。那玄衣少年口里微微喘着气,前襟略敞,龙驹瞥见了他颈上、胸前皆缠着散乱的、染血的绢纱。
龙驹在进天记府时犹豫了,灵鬼官前身皆为妖物,常被天廷神官视作邪秽,常不允他们踏入宫中。他的脚悬在玉阶上,迟迟不敢踩下。可大司命却回头,在前方叫他:“愣着作甚?进来呀。”
他们入了内宅东厢,房中只有一张罗汉床,一张书案,一张长方桌,俭朴而疏落。案上一只青白釉刻花瓶里插着几束蕙兰,圆圆的水珠在叶尖滚动。大司命拉开藤椅,请龙驹在长方桌前坐下,桌上摆一盘棋。
龙驹浑不自在地落座,大司命在他对面拉了张椅儿坐下,坐下时低低抽了口凉气,神色有一瞬的扭曲。过了片刻,他望向龙驹:
“是甚么人让你来的?”
龙驹如实以对:“帝席星君让卑职来的。”
大司命笑了一声,那笑声里似覆着冰霜。“来做甚么?找我的碴么?”
“是,他们让卑职来寻您纰漏,故意挑起事端,从而好向太上帝告状。”
龙驹把话一箍脑地吐出来了,大司命微微睁大了眼,似是讶异于他的耿直。
“你怎么把这话也与我说啦?”大司命说,嘴角略略上钩,像是在笑,“既然如此,你怎地还未向我寻衅滋事?”
龙驹低沉地笑了:“因为在卑职挑事之前,您已经迎卑职登堂入座了。”
冰霜似的空气得到了缓和,他们开始像老友一般谈话。龙驹发现眼前这少年对他的精怪之身毫不避讳。两个被天廷众神排挤的人竟在这窄窄的东厢里寻到了海阔天空似的快活。
在那往后,灵鬼官龙驹便时时造访天记府。
大司命总会领他穿过如云的胥吏,将他迎入东厢。他们会在那儿以羽壶煮茶,摆上一盘棋。龙驹大字不识一个,是个只会舞刀弄剑的大老粗,可在大司命教他将黑白子看作敌我军势后,他学得飞快,很快便能与大司命下棋下得得有声有色。
一日,大司命指着棋秤,赞道:“瞧你这雁行布阵、虎穴得子,真是棋风如人,缜密凌厉。”
龙驹挠了挠脸,倒从这称赞中得到了比在浮翳山海称雄更舒心的快意。他道:“司命大人却是人与棋相去甚远。”
“为何如此说?”
“您平日铁面无私,落子时却处处容情。”
大司命听了这话,忽而轻笑一声。
“你怎知我人不似棋?你知道我仍为凡人时叫甚么名字么?”
“卑职不知。”
大司命撑着脸,道,“我曾为凡人时,名为‘文坚’。‘坚心如金石’的‘坚’。”
龙驹笑道:“这不正与您棋路相左么?”
“不,”玄衣少年嘴角微弯,笑意淡如残墨。“我还有字。”
说这话时,龙驹望见了大司命在日光里的面容,眸子里似有明星栖落,冷意之下藏着一汪潺柔春水。
大司命笑道,“我字‘易情’,易生情愫的‘易情’。”
星霜荏苒,天上岁月如梭而逝。悬圃宫中金台玉楼,珠树奇花盛放。太上帝盘领绣袍,立于苍翠云峰下。
玄衣少年匆匆转过柏树,见了太上帝,屈膝稽首而拜。太上帝转头来看他,却见他除却一张脸外,露在外的肌肤上皆缠了细布,布上渗了血,刺目如星星点点的梅花。太上帝叹息一声,道:“爱卿,你来了。”
大司命撑着地,艰难而起。近日来,他身上的伤愈来愈多,血洒落在地,宛若破碎的红玉。
太上帝背着手,道:“近来众议纷纷,说你气势汹汹,扰了天廷安宁清静。易情,你应也知革刚则裂,木强则折的道理。”
“陛下是说,要我罔顾天律,遗祸苍生?”
“不,我只是说,天廷中星官千万,九霄从来不止是凭你一人运转。你事务繁多,如今更是独木难支。”太上帝叹息,“宽宥这些星官罢,如若不教他们得享福分荣华,又有哪位凡人肯为攀上九天,历千辛万阻铸成神迹?”
他望了一眼大司命的手腕,那儿正滴滴答答地爬下几道蛇一样的血痕。
“你又代凡人受难了,是么?凡人之数犹如河沙,你要受的苦难宛若繁星,你可知何时才能到头?”
玄衣少年站稳了脚,他的眼里似烧起了怒火,那火焰竟于一瞬间教太上帝感到了畏怯。如此沉静的一个人的心里竟藏着这样的一簇焰苗,其热烈得仿佛能灼穿世间。
他厉声道,“陛下,您方才说若不予星官以肯定,凡世中则无人愿铸成神迹,是么?”
太上帝沉重地点头,脖颈上仿佛吊着一块石头。
“那我问您,若不予凡人以苟延残喘之希望,他们又如何能铸得神迹?”
风儿拂来碎玉似的槐蕊,两人在风里久久无言。
“陛下,臣日有万机,若您无他言,恕臣自先告退。”大司命道,“说回方才您提起的话……百年不够便千年,千年不够便万年,总有一日我能平息这世上的苦难。”
大司命深深一揖,转身离去,那身影单薄却锋利,像一片薄刃,划开漫天花雨。
“……因为这便是我成神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