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广阔无垠。
祝阴与左不正不曾想过,在莹澈可鉴的水精宫中、玲珑剔透的玉晶屏后竟是此番光景。龙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亘天渊的夜色。黑暗向上下两极延伸,宛若陀罗。幽光如碧漪般在深渊之底漫散开来,好似极南之处的天光。
左不正望见有一株水仙树自渊底探出。不止是一树,还有无数飘曳、扭曲的海藻,像密密麻麻的手臂般在水中游荡。枝桠托举着的六仙桌前坐着四位龙王。摩尼光龙王身躯弯折如蛇,盘卷蜷曲。金翅乌龙王鹫羽冠、蓝玉眼,大翅如盖,身披五采飞天带。娑竭罗龙王龙首华服,水蛇缠臂,日月黼黻加诸于身。那伽龙女蛾眉螓首,口衔明月珠,蛇尾在水中飘荡。龙王们服色各异,像自一面美轮美奂的壁画中行出。龙女口中随珠发出熹微明光,在暗海里宛若一粒孤星。
左不正攥着玉嵌刀,只觉汗水已将桑木柄打湿。她不曾见过这般如擢发之数的精怪。她和祝阴立在玉晶屏后,水精砖在他们面前戛然而止。身后是一片晓星般的烛焰,而身前却是一片突然而至的黑夜。
祝阴站在原处,对冷山龙的邀约无动于衷。
他背着手,神色冷峻,宛若一块沉冰。良久,他开口道。
“你们寻祝某来浮翳山海,便是来教祝某忤逆自己的东家?”
娑竭罗龙王开口了。它头戴冕旒,着一袭华美的大祀礼服。声音很慢,像在喉口梗着一块大石。它慢慢地摇起了头,“不对,不对,烛阴。你的东家并非天廷,而是浮翳山海。咱们非但是你东家,此处还是你老家。”
祝阴冷冷地道,“祝某是伏侍神君大人的灵鬼官,何时卖身予了你们?倒是你们——在此密谋反乱之事,祝某理应将尔等捉拿归案!”
此话一出口,黑渊里似是荡起了一丝涟漪。龙种在不安的躁动,集聚成一朵酝酿着雷雨遖颩喥徦的黑云。祝阴又转头向冷山龙高声道,“还有冷山龙,你既依神君大人之命行事,又为何要做天廷反贼?”
冷山龙打量着他,像在瞧着一个笑话。男人轻轻摇首,道,“不明白的人是你,祝阴。少司命既在凡世以七齿象王之躯降生,你还不解她的心思么?象王欲借铸成神迹一事教天廷震动。她早对天廷心怀不满!”
“不满!”“不满!”四周的龙群忽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吼声。叫声连绵而织,像雷霆般响彻渊海。
那伽龙女猝然起立,站在六仙桌前。她清艳无方,褶裥下露出一道轻摆蛇尾。她的声音柔和却坚定,如雷鸣中降下的冷雨:
“烛阴,你可知龙种为何对天廷不满?天地俶真之时,地界荒殥。龙种甘化生万物,助宇宙节四时、和阴阳。可凡人却后来居上,高启阊阖,上铸紫宫,将我等作踏脚石,视为山精野怪,欲将我等长久封锢于渊海中。你并非灵鬼官,你是烛阴,是太初混沌时即有的古龙,可覆天载地,与日月同光。”
摩尼光龙王旋着脑袋,唱歌似的道,“加入咱们罢,烛阴。这不止是对你一人的压迫,是对咱们龙种的暴虐!”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噎泣声,蜥头盐龙、云龙垂着泪,在深渊里游动。伤痕累累的龙铺天盖地而来,其中有的折翼,有的断爪。方士们用宝术烧褪它们鳞片,灵鬼官以利剑剜去它们双眼。龙在一片漆黑里哀鸣,鸣声犹如断弦般急促而悲凉。
祝阴依然冷声道:“祝某无谓是不是遭天廷欺压。祝某只要能一直待在神君大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了。”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你们的闹剧,恕祝某再不奉陪。”
冷山龙忽而在他身后笑道:
“这哪儿是闹剧?这是你敬奉的神君大人下的旨意呀。”
祝阴的脚步猝然一顿。
冷山龙接着道:“你尊奉的神君究竟是何人?”
“是……”祝阴说,“少司命。”
说这话时,他突而觉得舌尖一沉,像是被拴上了一只坠子。
冷山龙道,“卑职也是为少司命供职。咱俩岂不是共事一主?她愿咱们龙族揭起反旗,为何你不愿入伙?”
“祝某……我……”祝阴猛地回头,惶然开口。黑暗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像一只深不可测的漩涡。
冷山龙道,“你再想想神君大人对你的好罢。她爱你如子,她赐你血肉。她为你遮风蔽雪,她予你新生。”
脑海里似是迸开了无数画面,回忆犹如急湍洪流,冲刷心间。祝阴怔然而立,一刹间,他像在记忆的海滩上徜徉,每一粒银沙都藏着过往的一片光景。他望见天如凝碧,峰似翠屏,仍为蛇身的自己在紫金山径上与手执兰草的清丽女神相遇。他望见青瓦小院里,少司命温柔摩挲他的脑袋,在青檀宣上落下墨字。少司命牵着他走街串巷,在勾肆前看百戏,在摄山寺里听俗讲。小小的他紧攥着女子的手,觉得那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断续的呜咽声忽而自他口中泻出,祝阴抓紧了前襟,咬牙道:
“是。神君大人……有恩于祝某。祝某纵使身历万死,亦难以回报。”
金缕玉衣的男人道,“如今却有一个回报的机会,正摆在你眼前。”
冷山龙伸来了手,蛊惑性地探向他。祝阴忽而惊恐万状,那张开的五指仿佛网罗,在邀着他投入坎阱。
“这是甚么圈套罢?”祝阴脸上渗出冷汗,微笑道,“你们假意要祝某掺和入尔等奸计中,又会借此觅机向天廷投诚。祝某是你们为紫宫献上的太牢,只为换取天廷对你们的褒嘉恩赐……”
“胡说八道!”群龙忽而尖声大叫。无数游龙躁动不安,宛若一锅沸水。在那其中,祝阴发觉有一只黄毛已然被烫去半身,虎耳亦被撕裂的凄惨长龙,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龟兹毒龙一口咬断了自己的爪儿,呸在祝阴面前,鲜血如绸带一般在水中舒开。它的眼里有忿怒的火种,而如今那火已然点燃。
“烛阴,你若不信龙王,便信咱们好了!”龟兹毒龙扬声道,“一只龙王会骗你,千万头龙还会一齐骗你么?我拿一只爪儿换你的信任,我等是真心实意——欲要倾覆天廷,重得昔日荣华!”
海水在震动,仿佛海底、岩岸俱在战栗。祝阴向着昔日威风凛凛、如今却落魄不偶的龟兹毒龙,心中亦在震颤不已。
水精烛焰在他身后晃动,将他身影映得摇摆不定。
神君的嘱托,旧友的凄惨,群龙的忿怒……所有的一切在他心中交织,仿佛将他心头割成无数裂片。
龙群的目光投向祝阴,似要将其身躯烧穿。
祝阴垂着脑袋,良久,他道:
“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
似有一块大石自龙群心头落下,一时间,深渊中充塞着舒缓的吁息。祝阴没有回绝,那便是有共事的转圜的余地。
冷山龙笑了,眉心拧起的结也倏时松去。他问:“你去紫金山——所为何事呢?”
“祝某真身庞巨,得辟灵鬼官后便将其存于凡世。如今虽能显出真身,却不过是魂神化形。紫金山埋有龙骨,待祝某将其取回后,方有与天兵一战之力。”祝阴淡淡地道。
冷山龙垂首,似在忖度。祝阴向着他,脸上忽而浮起一抹浅薄的笑,“怎么,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么?连真身龙骨都不曾有,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
“不,不,卑职等人自然是盼着你大展神威的。”冷山龙笑道,他从水仙树上猛然一蹬,像一片灰尘般飘落在祝阴面前。冷山龙伸臂揽住祝阴头颈,在他耳旁低声道,“我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天道之迂朽,并对此深恶痛绝。”
祝阴猛地转头,冷山龙却笑着将他放开了。
“成,既然烛阴发话了,咱们便随着他一齐去紫金山罢!”冷山龙挥手,四位龙王欣喜地站起,渊海中的龙像蜜蜂般欢喜地嗡嗡直叫。
祝阴背着光站在白附砖上,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空虚。耳鼓里忽而传来砰砰的回响,他扭头,指尖流出的清风化作珍珠似的水泡,向前探去。他发觉水精宫回廊的深处立着一面镀银冰鉴,它正无由地颤动着,仿佛冰鉴之后有一个人在用力拍击着镜面。
是错觉罢。祝阴回过头,却对上了金翅乌龙王的双眼。
金翅乌龙王在水中扑着翅,来到他跟前。羽翅热情地覆上了他的两手,龙王笑逐颜开:“烛阴!我等是腐草荧光,抵不过你的日月之辉。你已至高不可际之境,咱们一切听候你调遣!”
冷山龙亦在一旁帮腔:
“祝阴是凡人的名姓,不如弃之,用回原名。所谓烛阴,便是瞑晦视明,风雨是谒,衔烛以映九阴。”
祝阴问:“……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么?”
冷山龙笑道:“少司命一直想让你莫混迹于红尘。”
红衣少年垂下头,乌皮舄点着菩萨石砖。
他恍惚地记起过往。钟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细竹芯之上烛光舞动,他依偎着神君,看那人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他听见自己问道。
“祝阴。你就叫这名儿罢。”神君说。“‘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他欢喜地将这名字记在心里,如此一来,他仿佛变成了神君专属的巫祝,是离神君最近的一人。
而如今神君却要让他将这名姓撇弃。
祝阴低下脸,晦色在他面庞上风靡云涌。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