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回事?
刹那间,小泥巴的脑海里似卷起了漩涡。周遭的一切扭曲盘旋,连文公子的狞笑亦朦胧诡怪。
他怔怔地望着笈筐里微言道人的头颅。圆圆的脸,如石头般僵硬瞪着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饭的白髯老头竟身首两处,那颅脑正躺在这小小书笈里。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临数九寒冬。
文公子点头,“是,是你熟识的那位微言道人。”
沉默之中,无形的重压如铁盖子,一层层叠在头顶。那沉默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你杀了他!”小泥巴嘶吼出声。他扑上去,与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将纸片放入袖中,却也挨了几下拳头,脸上乌青发紫,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清酱铺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间,文公子叫道。轩廊里的仆从听见动静,似鲐鱼群一般游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小泥巴将文公子身上拉开。
小泥巴龇牙咧嘴,对文公子这话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浇熄,他反倒冷静下来了。“甚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他么?”文公子叠起手,微笑道,“我其实未杀他,只是在天书上写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便是他的头颅会躺在我的笈筐里。”
文公子将手伸入袖内,摸索片刻,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展开。那纸片洁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便是天书纸,你看上面写了甚么?”
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见上书几行蝇头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短短几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几近昏窒过去。
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那天书乃可教人得偿所愿的神物。将字写在天书之上后,一切都会实现。小泥巴艰难地咽唾,“所以是你写下了这几行字,夺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轻轻点头,笑着从黄杨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笔。“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从的话,这一切皆能烟消云散。我便替你将那行字从天书上删节去。”
“为何你处心积虑地要我进文家?”泪珠涟涟,自小泥巴颊边滚落,“我与你萍水相逢,可你转眼间便杀我恩师!文少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说到最后,他切齿痛心,双目赤红,在仆从臂膀间挣动着,欲将文公子痛揍一顿。
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于是文家便想了个法子。”文公子缓声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迹,那便赐名给旁人,由那得了赐名之人成就神迹。文家有一取字盒,会请门客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将那名字试写入天书。即便如此,数百年间,还是未有一人能在天书上写下‘可铸成神迹’一语。”
“但是奇迹终于出现了。于某日,文家终于在天书下落了笔,写出了一个可成神迹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谁么?”文公子的声调猝然抬高,似陡然翻来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声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阵轰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小泥巴。“文家在天书上写下了‘文易情可铸神迹’这一句话!也便是说,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会是那个光耀三辰的天之骄子!所以我想让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无机会趋登入天殿!”
说此话时,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样,紧攥小泥巴双肩,脸红耳热,两手狂颤着,似痫症发作。小泥巴像被他吓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轻声道,“你为甚么又要欺负我呢?”
这话落进文公子耳中,将他那狂乱的神色化作了惊愕与迷惘。
“为何又要拿天书要挟我,杀我师长?”小泥巴说,“你分明不必这样做。”
小泥巴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疲惫与失落:“是因为你素来只会用这法子。你只会胁迫恐吓,不曾与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你若是将事情原委与我道清,说不准我还愿帮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喉头嘶哑,似一个历经久旱之人,“我说过,我只想让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为此,我将无所不用其极。”
风和草幽,万松倚樯。渐渐的,青衫仆从钳制的手松开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会助文家分毫。矫举之人,怎会真诚?令黎阳黔首凶惧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轩享富?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杨春水似的柔笑。
“你别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师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会替你矫改天书。”
小泥巴却哼了一声,笑道:“甚么天书?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书乃文家宝器,你一旁子,怎能轻易拿到?我猜,是你给我身上贴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才以为微言道人死了,实际上甚么也不曾发生!”
他这样说着,如寻蚤子般在身上翻来找去。小泥巴几乎可认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时定偷偷给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给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是在道法影响下的幻觉。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见身上有贴甚黄符,也不觉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绘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杀一事真不是错觉?放在书筐中的头颅货真价实?
一股冲动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烧起。小泥巴二话不说,将箧笥挎在身上,踏过书屋门槛,将文公子与一众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飞奔。
文公子在他身后恶狠狠地大叫:“喂,我话还未说完,给我回来,喂!”
小泥巴才无暇去理这刁蛮公子,此时他踩着麻鞋,穿越重重新绿,奔走于竹里松间。他有一事亟待确认,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无为观中。
若他在天坛山上见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为将他诓入文家而耍的把戏。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说,文公子给他看的那个血迹斑驳的头颅是真的么?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沉甸甸的一锤。
涉过流潨寒泉,踏上虎踞石骨,小泥巴汗流浃背,他忽觉得这是他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远远的,他望见小叶樟顶的苫草房,在日光里闪着教人不寒而栗的金光。
似有一阵寒风拂掠山林,小泥巴忽听得落雨似的沙沙摇叶声。他扭头看去,却见长草惊风偃仆,竟露出一只只魑魅颅脑来。放眼望去,树精根怪、江夏牛妖、长安驴鬼……数不清的妖物舞爪张牙地攀上天坛山来。小泥巴目力佳,在树影里望见一众青衫仆从在山脚敞开一只只悬着云篆桃木板的竹篾猪笼,将镇押于其中的精怪放出。
那些妖怪见了小泥巴,便似得了甘霖一般,兜头啃下。小泥巴如打滚跛驴,狼狈闪过,心里却不惶恐,而是隐隐有些喜悦:这些妖物是文公子命下仆放出笼来,特地来阻挠自己回山的!
若那文公子手中真有天书,何必要大费周章来威迫自己?直接在天书上写“小泥巴乖乖听了文公子的话,进文家改名作‘文易情’,从此便是文家走狗”不便成了?小泥巴不服气地想,脸上抹开一道坏笑。文公子放这些妖怪来阻他回观,正恰说明了其心虚。
这便是说,文公子手上并无天书,只是拿了一张纸片来吓唬自己。至于那微言道人的脑袋,若非栩栩如生的伪物,那便是施了幻法的物什。
小泥巴得意地笑着,正在此时,暗处忽蹿出一匹妖狼,利齿一张,狠咬向他。
那妖狼来势甚急,似一道旋风,小泥巴躲闪不及,眼看着便要被其啮断颈骨!
情急之下,小泥巴伸臂去挡,他惊心骇胆,心想若是断一臂可留性命,倒也划得来。仓皇中,他剑指刺出,直逼狼目,心想:至少要戳瞎这畜生的眼睛!
一刹间,光华大盛。
小泥巴指尖忽绽明光,那光犹如百星之明,好似天中皓月,教妖狼痛嚎翻滚,坠地不起。光芒偃息,只见一地妖尸狼藉。
心中忽涌起一股暖意,似有甚么在抽芽开花。小泥巴愣怔地打量着双手,突而醍醐灌顶,他喃喃道:
“这便是——我的宝术?”
可如今情势危急,不容多想,他撒开步伐,接着往山上狂奔。穿过山门,小泥巴跑过堂屋和斋房,可天坛山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微言道人不在,天穿道长竟也不在?小泥巴气喘吁吁,心却坠到了谷底。
“别寻他们了,你寻不到的。”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笑,小泥巴猛然回头,却见不知何时,文公子已然攀上山来,站在他背后,一身华贵的妆花缎衣,皮靴洁净,未染半点尘泥。
“怎么回事?你怎知他们不在观里?”
“因为我在天书上下笔了。”文公子莞然一笑,“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当初我虽写了让你的两位师父皆被割首,可看来你的另一位师父太强,这事儿暂且不成。她虽活着,可现在正于山下漫无目的地寻你踪迹罢?”
小泥巴咬牙切齿,手心发凉。观中不见微言道人,若这非障眼法,那便是说微言道人真已遇害。“既然如此,你直接在天书上写我愿入文家,不便成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文公子却宽和笑道,“不行。我说过了,天书只可写可能发生之事。你现在仍一口回绝我的盛情相邀,所以我无从落笔。”
他伸出一只手,向小泥巴摊开,像是邀约。小泥巴却似看见了一张猎网在徐徐展开,文公子诡谲笑道。
“但是,只要你愿将性命交予我,这一切便能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