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四百四十一年前,景霄天一派祥和,风调雨顺。
福禄寿三神自神霄上降于此地,掌理人间琐务。因他们觉得九重天中,五重天居中,最利上传下达,至于往后如何再上神霄、要付出何等代价,他们皆乐呵呵地抛到脑后不作细想。
景霄天原本是一荒败之地,杂草丛生,万里无一人息,可在他们打理下景况渐好,殿阁修缮,玉楼拔起。三神风流笃厚,宽仁近人,远近皆有美称,渐有些星官至此地上马,帮着三神打理琐务。
一日,三神巡游至景霄天的一处,却见此处已建起一殿,灰筒瓦的歇山顶,高十三丈,七间宽,其中宝座辉煌,气派不凡。
福神见了,道,“这却是逾矩了。”
禄神道:“无怪近来人间道咱们私藏香火钱,贪赃枉法。”
寿神道:“凡间正值荒年,咱们忙得焦头烂额,却仍声名狼藉,好不辛苦!可庙宇里给咱们进香的人少了,我等还怎有法力动用宝术?”
福神捋须,正色道,“总而言之,为正名声,这等侈丽大殿绝不可有。”
三神抬步,欲入殿中一看,殿里却出来几个小近侍,跪拜道:“诸位大人,此处乃太上帝行宫,还请莫擅入。”
福禄寿对望一眼,既是太上帝行宫,那有鳌掷鲸吞之势倒也不见怪。可景霄天原本荒凉,太上帝又怎的突至此处?三神疑惑,对近侍作揖,细细问了些话,也不敢去唐突叨扰。
离开之际,几位近侍捧青花开光杯而来,对三神道,“三位大人留步,太上帝见诸位劳苦,特赐蘖酿。”
太上帝常赐御酒,亦极敬重福禄寿三神。三神见那杯也着实是御杯,故而不疑有他,吃了酒后便拜别上路。
可行不多几步,禄神忽而弯腰捧腹,冷汗涔涔,叫道,“唉唷,唉唷,老夫的肚子疼得紧。”
福神与寿神对视一眼,起疑道,“莫非那酒里有毒?”
“御酒怎会有毒?何况即便是毒,咱们也可轻易化解。”
“不……不是毒。”禄神吃力道,“是……剑!”
刹那间,赤袍老者惨遭开膛破肚,先前饮下的浆水化回剑形,撕开腹腔。福寿二人目瞪口哆,片刻之后,三个身影血肉横飞,化作一滩血泥。
守在殿前的近侍们走上来,狞邪的笑容在他们脸上绽放。
“一品大仙竟这般好对付!”一人道,取下皮帽,露出真形。他是显圣真君座下弟子,本是山灵,后得显圣真君收留,作了四重天胥吏。然而其人险毒之心不改,日日想着如何上爬神霄。
“若不是接续荒年,三神名望受折,无人再进香火,他们法力几乎尽失,咱们怎能得手?”
另一近侍道,他是独脚五郎,亦可轻易化形。
余下的一人抖抖索索,道,“咱们做这事真好么?竟将轩辕剑熔作浆后倾入酒里,再捏剑诀,教那三神肚破肠流。若是上头追查下来,咱们要如何交待?”
“怕甚么!五重天本就无甚人踪,咱们吃够福运,占山为王,又有何人能知此事?”
那显圣真君座下弟子不屑地道,“快来帮把手,一品大仙的魂心没那么好破,咱们还得从这滩血水里将其翻出来。”
他们正埋头翻找魂心,却听得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饮下轩辕剑熔浆,从内里刺破身躯。这法子倒不赖。”
三位近侍猛然回头,惊见福禄寿三神正站于他们面前,浑身浴血,笑容阴冷。
福神道,“下回太上帝来巡,以这法子试试看罢。”
寿神道,“只是他们是从哪儿得这轩辕剑来的?”
禄神沉思,“往时太上帝曾巡幸太霄天,拔剑分断天河之洪,兴许是在那处落下的罢。”
“你……你们……怎么……”三个近侍口舌打结。
“我们怎么完好无损,你们想问这话,是么?”福神冷笑道。“你们想弑神,咱们也不是不曾干过此事。实话与你说罢,你方才杀的不过是咱们的旧躯壳。你们欲杀的福禄寿,咱们数千年前早已将他们杀害,只不过一直用着他们的皮囊罢了。”
近侍们悚然不已,不想这三神看着平易,却比他们更为毒辣。
片刻之后,殿前血溅三尺。
福神在天河边洗净了手,三具浮尸漂在河上,血水在星河里染出霞光。红袍老人望着殿阁道,“这侍从是假冒的,可这殿又是从何而来?”
寿神笑道,“那三小子在下方敛财,倒真鼓腾出一殿。咱们何不鸠占鹊巢,直接拿来用?”
三神对视一眼,呵呵发笑,转身离去。
景霄天依旧碧波浩渺,风平浪静。
而两千四百四十一年后的景霄天上,腥风血雨大起。
禄神执剑立于轩辕剑劈开的天堑边,遥望坠于人间的鬼王弓磐荼,笑容诡黠莫测。
小泥巴与文坚如被天雷劈碎天灵盖,直愣愣地坐着,似觉一切难以置信,神魂游于天外。
曾经与他们亦师亦友的鸠满拏,与他们同步至五重天的鸠满拏如今却凄惨地坠入凡世,不再是俊秀的白衣青年,而只余丑恶的肉块。
福神莞尔而笑,捻须道。“是不是觉得不甘?”
小泥巴僵硬地转过头,眼里跳动着惊怒的焰火。
“老拙如今乃这天上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不过是贬了一位鸠满拏,你何必大动肝火至此?”福神笑道,“你若不甘心,大可再步天磴试试。”
文坚冷冷道,“步天磴至九重天,然后跳下来砸死你么?”
福神哈哈大笑:“是在那烧成灰的天记府里寻一寻,看还有没有一页天书残角来改你的命!”
无情讥嘲宛若利剑,刺入心底。
福神打量着小泥巴的心情,饶有兴致,似想教他更被忿怒冲昏头脑一般,提醒道:
“对了,你还记得那游光鬼么?”
小泥巴猛然抬首。他自然记得,游光鬼便似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归还故园,发觉故交竟是他一直在追寻的害人恶鬼,而师长不过是纸片一张。
“食人精气的并非游光鬼,而是老拙。”福神嘿嘿笑道。“你仔细些想想,小小游光鬼,怎会为祸整个世间,甚而惊动中天?”
接踵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只听得血从小泥巴攥紧的拳中滴落的声音。
文坚恨恨道,“你特地将自己的罪行剖与我们听,究竟有何用意?”
“也无甚用意,不过是想看你们悲恸欲绝却又无能为力的悻悻样儿罢了。”禄神说着,笑着收剑。
小泥巴缓缓站起,却并无文坚想象中的那般暴怒。
“福神既与咱们说了这些话,那定是不想留咱们活口了。他想看我怒火中烧、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我便偏不与他看。”小泥巴说,倏然拔出银鎏金剑,目绽寒光,“但我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文坚见他目眦血红,竟似有走火入魔之相。微言道人教他错锐解纷,天穿道长授他以定风波之剑,皆是和光同尘之理。然而此时的他身负血仇,已然生出心魔。
寿神阴森低笑,“真是不自量力,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欲夺我等性命,谁人不是大败亏输?”
小泥巴厉声道:“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
话音落毕,他挥剑而出,如蹁跹蝶影闪至禄神之前。其星速神驰让禄神避之不及,轩辕剑被重重一格,飞旋于空。他的动作极似天穿道长,让寿神想起传说中那凌厉如剑的女子。刹那间,剑刃削断颈项,禄神头颅落地。
然而若未刺破魂心,仙人便绝不会死。小泥巴眼疾手快,刀刃如切瓜斩菜,破开身躯。
但还未等他寻到禄神魂心,却忽见眼前身躯一软,化作一软绵绵黄符。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念道:“三天之令,化吾之形。”
这是能改变容貌身形的变神咒,小泥巴双目一颤,急忙往后望去。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只是符纸化成的禄神身形,真正的禄神早已在身后。
禄神笑道,“所以咱们说了,你是在蚍蜉撼树。”
只见那轩辕剑在空中骨碌碌打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进禄神手中。他拔足一蹬,身影如枉矢破空,霎时迈至文坚身前。
文坚一愣,胸膛却一热,轩辕剑破体而出,他被刺了个对穿。
魂心堪堪被擦去一小片,他当即口吐鲜血,褐衣顷刻间染开一片鲜红,像是身上倾开了朱砂。他膝盖里的骨头被抽去了似的,禄神怀抱着他,如抱着襁褓婴孩,看似慈爱地蹲坐下来。
“文坚!”小泥巴瞬息红了眼。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回天乏术。
他早有预感,九霄上等着他的兴许不是美好的结局,可却不知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而他果如灯蛾赴火,去而无回。
禄神提剑走向他,气势慑人,像逼近的刑台。如雨的剑光骤至,利刃像秋叶飞舞。双剑相交,铮铮作响,宛若激烈弦声。禄神亦勾管武官事务,武艺早是一绝。小泥巴艰难格挡,步步退却,坠入冰窟一般战栗。
手脚渐而忙乱,心却已先屈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叫道:没救了!快投降!快投降!
眼前仿佛闪过一片血色,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鸠满拏丑陋的身形和染血的文坚,这些光景纷繁复杂,交于一处,最后汇作寒光大盛、正向他袭来的轩辕剑尖。
绝望犹如垒石,一块块叠在心头。小泥巴颤抖着闭上了眼。
……
文坚睁开了眼。
他胸前剧痛,只觉轩辕剑似将他扎成了筛子,风像尖利的手甲,一个劲儿地往伤口里扒。视界像飘起了白羽,手脚犹如棉花。他看见一抹血色在眼前延展,血迹的尽头是小泥巴倒下的身躯。
文坚倏然长大了眼,惊恐无比。
他看见禄神手持轩辕剑,剑尖沥血,悬在小泥巴头顶。小泥巴四肢尽断,了无生气,创口处鲜血淋漓。一道创口好似裂谷,横亘于脊背,小泥巴的魂心被剜出,边角削平,只剩中央圆圆的一小块儿。
他们是星官,即便肉身受创,也能自愈。可若魂心遭毁,那便会落下永生永世的残缺。
“你对他……做了甚么!”文坚不顾伤势,嘶哑地怒吼,血雾从口鼻间喷涌而出。
禄神说,“我在教他量力而行。”他拾起那魂心,将其当作玉石一般把玩,爱不释手。
“你们不过一重天虫豸,和天廷一品大仙叫板,便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已将其四体断去,魂心毁损,他再不可有手足。”
白须老仙狰狞一笑,道。
“往后他哪怕转世投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做地里爬的长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