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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鸳鸯错比翼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2649 2024-10-06 11:39:39

祝阴来之前,易情的棚子里只有一张掉了围子的罗汉床,一张瘸腿马扎。

他来了之后,棚子里便多了一个沉香木神龛,二十二张降香黄檀杆轴的神君挂画,百来只陶制泥人。

易情被挤得没地儿落脚,玄衣佩剑的大司命画像围着他,踏风乘龙的神君泥人密密匝匝地绕在身侧,时而教他吓出一身冷汗。他不时会将这些玩意儿丢出棚去。可丢去的物件第二日又会规规矩矩地放在原处。后来他发觉自己若是丢一回,棚中便会被祝阴放上更多泥人,四处被塞得满满当当,更难立足,遂只好作罢。

夜里,祝阴用草木灰浸过水,濯发洒身,在神龛前虔诚得跪拜后,便会掀开寝衣,强硬地挤进罗汉床上。易情卖了一日的画,已然神倦眼乏,缩在床榻上睡着了,三足乌和玉兔挤在他怀里,香甜地呼呼大睡。祝阴倏地上了床来,他们一齐被挤醒,易情嚷道:

“你做什么?”

三足乌则沮丧地大叫:“鸡腿!我的鸡腿…还没在梦里吃完!”

祝阴伏着身,乌发散落,像墨一般泻在木枕上。他先前在棚内点起了手炉,天香袅袅如雾,满溢于室,落在他身上时,仿佛洗去了杀戾之气,竟透着一分雨露似的纯净。他偏过头,笑吟吟地道,“祝某今夜没个容身之地,只能求您收留了。”

易情没好气道:“昨夜你也是这么说的。”

清香溢了满鼻,他眼皮沉重万钧,已困得不愿动嘴皮子,只觉自己宛在梦中。

祝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又笑道,“祝某是个安分知足之人,只求您留个一席之地。”

“在哪里给你留?”易情道,“这棚子就这么点地儿。”

祝阴笑道:“在床上留。”

还未等易情答话,他便把易情一颡,推到竹壁边,霸道地将寝衣扯过来大半,将自己裹起,狡黠地道:“师兄,晚安。”

易情被他扯去被儿,身上无一点遮蔽。正是初冬时候,他冻得牙齿格格打战,玉兔被冻得大哭,眼泪洇湿了胸前一片。易情身上更冷,可心里却烧起了熊熊怒火,他腾地坐起,一脚把祝阴踹下了床,将寝衣扯过来,卷着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下。

“师弟,莫再折腾,早些安歇了罢。”他得意洋洋地道,翻了个身,面向竹棚壁。

遭他一踹,祝阴滚落床下,亦是大恼。他爬上床榻,将易情身上的寝衣扒去,盖在自己身上。易情咬他的手背,凶恶地嚎叫。两人对彼此拳打脚踢,可碍于红线,又不敢将对方打得太狠。

易情拿木枕砸祝阴,叫道,“你这寄人篱下的赖皮长虫!占了我的床,还敢这么放肆!”

祝阴一拳捣上易情的面颊,教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跌,咬牙切齿地道:“谁叫你不断缘线?要是断了那线,祝某还要屈居于此?神君大人的神龛只能放这鼠穴狗洞之中,真是教祝某心如刀割!”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三足乌和玉兔蜷在一旁。三足乌傲慢地叫道:“两个蠢蛋!”

玉兔很是慌张,缩成了一只小小的毛团,两只漆溜溜的眼不住转动,咕哝道,“他们是不是要争着吃我?是要红烧,还是清蒸?”

打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易情占了上风。易情虽气力不及祝阴,心眼却坏,泥鳅一样滑溜溜地四蹿,教祝阴总打不着,还拿茅草搔祝阴的胳肢窝。祝阴再一次被踢下了床榻,摔了个四仰八叉。

易情居高临下,洋洋得意地睥睨他,叉手道:“我赢了,师弟,这回你总服气了罢?你要是再来侵占我的地儿,我还会打你个屁滚尿流!”说着,便又和衣躺下,再不看祝阴一眼。

祝阴恨得牙痒痒,可一抬头,却觉凉风自棚缝间钻入,拂过沉香木神龛里的泥像。他始觉自己正在神君神像之前,方才那一场胡闹已算的随意放肆,于是便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踱至神君像前。

他向着那穆静的神像,忽而有些怔神。

入凡世已有十年,双目被少司命下了禁制,他再不能认出神君的形貌。他时而觉得光阴如箭飞逝,时而又觉度日如年。

神君大人究竟在何处,又可还安好?

疑问如乱麻纠缠心头,他日思夜想,几近发狂。可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在这天穹之下盘旋,与神君重逢之日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许久,一行清泪淌过脸颊。

月静风清,疏疏风声拂过竹棚,满世界仿佛一片清寂。

易情睡得浅,于朦胧中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噎泣声,像檐角垂落的淅沥细雨声,扰得他心烦。他强打精神,自床上探出脑袋,却见如丝如缕的月光里,祝阴跪于蒲垫之上,向着神龛里的神像虔敬地叩首,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止歇。

眼泪洇湿了红绫,晶莹珠泪滑落面颊,许久,祝阴将头磕在冷硬的地上,蜷起身子,无声地颤抖。

易情怔住了,他难得见一回祝阴垂泪的模样。

祝阴跪了许久,仿佛要就此变成一块石头。月光像一抹凉霜,落在了他肩头。易情缓缓起身,欲下床榻,却忽听得一声挟着叹息的低语。

“神君大人,祝某…甚么时候能再见你呢?”祝阴的双唇微微翕动。

“是不是等这双手染遍天下妖魔的血,等春秋交度,逾万载年华,等祝某跋山涉水,踏遍天涯,就能再与您相逢了呢?”

他低低地道,愁云在脸上盘桓。易情轻轻地吸气,一时手足无措。

祝阴落了一会儿的泪,似是累了,却仍没起身,依然跪伏在蒲垫上。寒风在棚外鸣啭,远方传来夜鸮凄然的叫声。他的肩头微微起伏,像是贴着蒲垫睡着了。

心口怦怦地响,坐了好一会儿,易情悄然下了床榻,轻手轻脚地走到祝阴身后。祝阴像是已睡去了,于是易情将身上裹着的寝衣抽出,轻轻覆在他身上。

三足乌与玉兔被冻醒,在床上不安地眨眼。易情捧来一捆茅草,将它们抱在怀里,再将茅草盖在身上。露月寒意逼人,他冷得直打颤。

朦朦胧胧到了夜半,他忽而觉得身上一暖,再睁眼时,只见得祝阴已然上了床,贴着他微笑。

“师兄,既然您冷成这样,又何必将寝衣拿给祝某盖呢?”

易情被惊醒了,揉了揉眼,含混不清地道:“那是因为…我身上虽冷,可心肠却热。”他动了动手脚,却发觉祝阴已将茅草搬开,将寝衣取上床来。罗汉床窄小,薄衾盖着两人,他们只能相拥而眠。祝阴的吐息化作白雾,温温热热地落在颊边。

“睡罢,师兄,祝某不会与你争被儿了。”

易情推搡了他一把,“你凑得太近了。”

祝阴却摆出一副哀怜的神色,“可要是离得远了,祝某便会心如刀绞。若是师兄能抱一抱祝某,您的心口也不会这么难受。”

易情方想向他啐几口,可突而想起方才他对着神像落泪的模样,终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犹豫着伸手,抱上了祝阴,祝阴愕然,旋即也伸手搂住了他。两人挨得极近,能听见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像波涛拍卷上海岸。

“师兄…”祝阴忽而低低地呢喃。“您说,祝某甚么时候能再见神君呢?”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口,易情张了张口,却只余沉默。片刻之后,他艰难地道,“很快…便能见到。”

祝阴似是有些疑惑,但旋即笑逐颜开:“是了,祝某每夜都会在梦里与神君大人相会,若是等会儿睡着了,确能再见神君大人。”

易情说不出话,便只是合上眼,假作入眠。

一声轻轻的叹息扑到听户边,祝阴低声道,“那师兄,您说…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呢?”

易情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祝阴亦是一怔,苦笑道:“这也不错,这满室的挂画、神像,都是神君大人。祝某与神君大人可算得…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是师兄…”他忽而道,“为何祝某日日夜夜能见到神君大人的面,心里却怏怏不乐,郁郁成疾?”

红绫散了,祝阴垂着眼睫,灿金的眸子里水光滟滟,他泫然欲泣。

夜忽而变得很静,月光里的浮尘如细碎的银沙,宁静地闪着光。易情怔怔地望着祝阴,目光在那玉白的面庞上描摹。他曾在九霄之上见过祝阴么?为何他的脑海犹如一张素纸,干干净净?悲风拂过心头,他浑身战栗。

“为什么…”易情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为什么如此信奉那位神君?”

祝阴忽而笑了,一提到神君,他的眼眸便璨然生光,“因为神君大人铸下了神迹。”

“可铸下神迹的人应不止他一位,紫宫里的仙官…约莫有大半都是曾铸过神迹的凡人。”易情吞吞吐吐道。

“那不一样。”祝阴摇头,翻了个身,望向黑黢黢的棚顶,怀念地开口。

“神君大人所铸的神迹,世人早已遗忘。不,恐怕一开始便无人知晓。可只有祝某记得。”

祝阴微笑,眼中像盈满了澄净的月光,悲伤却包含希冀。

“那是只有我唯一一人知晓的…天底下最厉害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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