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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

欺世盗命 群青微尘 4359 2024-10-06 11:39:39

神君没理小蛇,只是将那花册往怀里一收,便踅走了。过了一阵子,小蛇嗅得芦蒿在锅里散出一阵清香,它爬过去一看,只见火舌舐上绘着莺花女子的黄麻纸,花册正在灶膛里熊熊燃烧。

小蛇吓了一跳,谨慎地叼出纸灰。望着那渣滓,它十分沮丧,愁的一是不知应如何同秋兰交待,二是不知神君究竟喜欢甚么样貌。

在这之后,它埋头念书几日,诵熟了残缺的变化诀,又爬到水边念诵。它吃神血的时日多,灵力充沛如泉。渐渐的,它发觉自己能驱风唤雨,待它练熟了这宝术,紫金山里已是一片雨混烟迷。

小蛇兴高采烈地蹦跳着去寻神君,向他陈明这一喜讯。神君正坐在红木案前翻阅天书,听罢后略一思忖,道:

“这宝术的名字,依我看来,应叫‘风雨是谒’。”

“风雨……甚么玩意儿?”小蛇歪着脑袋,牙牙学语。

神君笑吟吟地道,眼里似噙满水光。“你是烛九阴……烛龙。《山海经》中有言:‘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

小蛇心花怒放,咬着木枝将那几字写了上百回,方才在脑袋里勉强记下。凡人的文字太难,小蛇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写,写出来的字像一团打结的地龙。

山翠如滴,清涧泠泠。神君下山去城中摆画摊时不再带它,留它一人在院中钻研典籍。小蛇看了一会儿方术书册,两眼便似粘了鱼胶一般睁不开。待翻出化形书时,它又撑起眼皮,兴致勃勃。

依着那书册上的法子,它爬到前湖边,对着水镜念诀化形。念了诀,身躯像熔化了般流淌于地,它艰难地按着意念给自己塑形。塑出双腿花了八日,躯体费了九日,手用了五日。待五脏六腑几已齐备,它开始愁心起自己的容颜。

人的五官最为精妙,偏了分毫便会丑不堪言。小蛇折腾了半月,总算捏出头脸来,总算心满意足,气喘吁吁地爬到石头下合眼歇息。

翌日清早,晨色如霜,花木幽深。青瓦小院板门被轻轻叩响,神君方在井边用牙子漱净口齿,听见叩门声急忙来开门,却见盈门立着个颀长人影。

那人影不着寸缕,好似野人。浑身皮肤焦黑坑洼,像是火葬时柴薪未烧尽的一块炭渣。

神君微微一惊,紫金山中小院不常来人,只偶有些迷路香客。只是这今儿来叩门的香客生得也忒吓人了些,黑森森的。

他试探着问道:

“香主,您……”

那人直勾勾地盯他,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香主,你不认得我?”

神君摇了摇头,莫名其妙道:“不认得,您是谁?”

那人看上去颇为失望,慢慢摆着头。神君的目光在他周身游移,迟疑片刻,神君道:“香主……您身上是烧伤了么?”

“嗯?”那人似是未料到他会这般问,略略一惊。

神君笑了一笑,回屋中取了陈黍、犬胆混成的烫伤膏和一张黄麻纸、一支笔,递到他手上,道:

“这是凉血生肌膏,您若有需,涂于布上外贴即可。还有,若您信得过在下,可将名姓、生辰在这纸上写下。”

“为何要写名姓、生辰?”

神君微笑,“这紫金山里有位神仙,能代人受难。您若写下来,我便好替您去向他求上一求,治好一身疾痛。”

那人焦黑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他知神君口里说的神仙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于是他连连摇头,忽而扭身跑开。空林簌簌,松花露潮,神君望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站在一片树荫里发愣。

回到前湖边,波澄万顷,柳阴湖碧,那焦黑的人一个扎猛子钻入湖中,不一时却变作一条赤色小蛇爬上岸来。

小蛇攀上石头,懊悔地用脑袋撞石面。它难识凡人美丑,不知怎地便变了这一副丑八怪的模样来。它丑得过分,连神君都想替它受难!

它很不服气,于是在心里描摹了一番自己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形貌,对着湖水化了形,第二日再去叩院门。

神君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见了它化的人形,却突地一惊,道:“你是何人?”

打量半晌后,神君又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兄台,你怎地生得和我……一模一样?”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神君只觉莫名其妙,答道。

小蛇抿着嘴,又转身撒腿便跑。在它心里,这天底下生得最好看的人非神君莫属,故而它化形时竟不自觉依样画瓢。委屈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它想,神君认不出它!

它不知甚么样貌能讨神君欢心了,第三日,它化了形,死心不改地再去叩青瓦小院的院门。

神君开了门,面上显出疲色,这几日常有怪人前来敲门,其后又一言不发地跑去。他拖着声儿道:

“来了,哪一位……”

声音戛然而止,神君愕然地望着来客。

那来人披一只大麻袋,这倒不算得最奇之处。奇的是那人生一张白晃晃、光滑可鉴,又五官全无的脸庞,像一张不曾落笔的汉麻纸。

神君大骇,立时后退一步。他咬牙切齿,驱起墨术,墨迹在指间如飞絮般轻旋。他喝道:“你是甚么精怪?”

那无脸的人支支吾吾:“我……我不是……不对,我确是精怪。”

神君警戒地问:“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我……唉,我……想请你替我画一张脸。”那无脸人磕磕巴巴地道,“你觉得这世上最好看的脸……是甚么样子?”

若与妖鬼有所牵连,便会易受阴气沾染。常有精怪借些稀奇事儿让凡人帮援,从而在他们身上下诅。因而神君绷紧了身子,眉头紧蹙,道:

“这世上最好看的脸?这事儿见仁见智,你若问我,我一时也答不上来。”

那无脸人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又安静地走开了,似一阵寂寥的秋风。

只是神君不曾瞧见,那人入了苦槠林里,身子竟开始熔化,最后变作一条赤红小蛇。小蛇拼命蠕动着肚皮,伤心地嚎啕大哭,它又遭神君嫌弃了!

着实没法子,小蛇爬去了旧院边,画舫中明窗似星,烛火落在波光里,如给河道施上粉妆,倌人在舫里轻歌妙舞。小蛇沿着船舵爬上去,攀入秋兰房中。

它紧张兮兮地叼着烧焦的花册,给秋兰赔罪,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又向秋兰请教:究竟甚么样貌能讨得人欢心?

秋兰听了,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烟袋一放,吩咐几个小清倌将天蓝釉脸盆打了热水拿来,取来白绸巾子。她先给小蛇展了几幅春宫画看,指着上头的清眉小唱问他:“你觉得此人能好看不?能入你眼否?”

小蛇看了几卷春画,皆不满意,那画上的男子生得白净,眼细如柳叶,仿佛勾人狐魅。它说:“我不要这样的。我要神君大人喜欢的脸蛋。”

“那你那位神君大人喜欢甚么脸蛋?”

“我不知道。”小蛇沮丧地道,“我试了几回,都将他吓到了。”

秋兰像一只母鸡似的咯咯地笑,她开始翻手上的画纸。除了春戏画,还有她攒下来的年画、祛邪神仙画。翻了好一会儿,她忽而一拍手,叫道,“有啦!”

小蛇变成了人形,只一张脸是空白的。它乖乖地坐在舱板上,任秋兰宰割。秋兰拈起纤长的眉石,在它脸上作画。石黛画出夜一般的深灰,秋兰在盆里润了指,按着画出的线轻捏它的面颊,仿佛在抚着陶泥。那指尖像蝴蝶一般轻灵地在面上穿梭,教小蛇既舒服又快活。

不知过了许久,秋兰以巾子拭去石黛,说:“好了。”

她递过一枚山纹镜,小蛇在其中窥见了自己的脸。

此时的它仍不辨美丑,只觉这五官尚且周正。但若是旁人看来,定要惊叹此乃倾城之相。秋兰从描金盒里取来木梳,轻理着他化出的墨发,又取来鲜明净衣,给他换上。蜜色的烛光里,铜镜中映出一张英朗倜傥的脸。

小蛇左看右瞧,好不满意,遂问秋兰道:

“秋姑娘,你好巧的手哇。这张脸你是如何想得出来、又给我捏出来的?”

秋兰说:“我照着画上捏的。”

“甚么画?”

小蛇扭头去看,却几乎气昏了头。秋兰笑嘻嘻地从膝上铺的一叠画纸里抽了一张出来,递给他。

——那是一张本贴于城墙上的寻人画像!

秋兰微笑:“这似是哪个势家公子哥儿的画像。这公子走失了,家里寻他寻得心急如焚,便吩咐人画了贴在墙上,我顺手撕了来,又顺手也给你捏了一副这模样。左右人也丢了,你顶着他的脸,不碍事。”

小蛇愣了半晌,大叫道:“你……你、你这浑球,这是别人的脸,甚么叫不碍事!”

秋兰笑盈盈地道:“哎呀,这张脸难道不好么?若是碰上那势家寻亲,还能将你接入家中,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你该谢谢我呀!”

过了盏茶时候,小蛇气呼呼地走了,秋兰靠不住。他顶着这张旁人的脸,只觉浑身不舒坦。要拿这张脸去讨神君大人的喜欢,岂不是等同于神君大人喜欢上了别人?

列肆喧哗,邸舍挤插。小蛇顶着人形,如同逃窜一般仓皇走过街巷。他捂着脸,似是不愿有人看见他的模样。

走到街角时,矮墙边缩着一排看照壁的断脚乞丐,边上坐着个着脏污得罗的女子。那女子头发蓬乱,满面尘垢,膝上放着一柄皮棉纸伞。小蛇快步走过,却听得她忽而开口唤道:

“喂,站住。”

小蛇站住了,两手依旧捂着颊,眼睛从指缝里望向她。那女乞丐声音空灵而清脆,像琼珠碎于池泉。她面无表情地端坐着,若非一身褴褛,看上去就似一座道尊像。

女乞丐道:“你是不是精怪?不必瞒我,我此月方杀了七百零八只妖怪,对妖气再熟稔不过。你一定是妖。”

她身上透出若有若无的霸山重镇之气,小蛇先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放下手,谨慎地点了点头。

女乞丐抬起头,目光如剑一般在他面上游荡。良久,她道:“你方化形?”

小蛇点点头。

“这张脸是从何而来的?”女乞丐道,“我见过这位脸,你变的人,我是识得的。”

小蛇嗫嚅道:“我……我看见寻人图画,便依着那上面的画儿变的。我方化形,还拿捏不好,便想习练……”

女乞丐淡声道:“你可知我若此时捉你去势家,可换得金山一座?你变的这样貌很危险,这一路上尽是势家眼线,他们会将你带回家中,若发觉你是妖怪,便会诬你作杀害他们家公子的人,对你严刑伺候。”

这番话听得小蛇抖如筛糠。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乞丐说的话会是真事儿,她能将他手到擒来,任意拿捏。

女乞丐道:“正好,我现在饿啦。我每顿需吃三个卤鸡腿,若我押你进势家,得了金山,便能吃上三万个卤鸡腿。乖乖跟着我走罢,如此一来,我便不会动粗。”

一刹间,杀意如潮而来,铺头淹过小蛇。小蛇一时动弹不得,又惊又怕,怕的是从今往后须得和神君天各一方,他硬着头皮,嚷道:

“我不随你一起走!”

“哦?”女乞丐危险地眯细了眼。

“你要我做甚么事儿,我都能替你做,就是不能和你一块儿走……”小蛇又怯弱下来了,咕哝着道。“我还有要照顾的人,若我走了,他便会难过……”

女乞丐静静地看着他,那锋利如刀的目光突而柔和了。

她说,“既然如此,那你便答应我一事罢。”

“甚么事?”

“你方化形,形容还未定下罢?我想要你变成一人。”

女乞丐低头,用纸伞尖在地上比划,不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张脸。

小蛇蹲在她面前,抖抖索索地念变化诀。女乞丐看着他艰难地塑着脸,伸出手替他定形。不知怎地,小蛇忽觉得那画出的脸与她的面容竟有些相似。

待塑完面,女乞丐放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忽而一颤,似有风花垂落绿荫。

她的指尖在他面上战栗着流连,像在描摹着久远的往昔。

“对,十数年了,他应是生得这般模样……”她低声道,声音里饱含哀怜。

看了许久,她忽而放开小蛇的脸,道。

“好了,你走罢。”

小蛇稀里糊涂地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望见女乞丐重新在墙角坐下,再一动不动了,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似为她披上金色袈裟,她宛如一尊泥塑。

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庙前,驴车熙来攘往,神君正在那儿摆开画摊。年画在竹架上沙沙摇曳,像挂于枝头的累累硕果。犹豫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小蛇在矮墙后徘徊,他不敢顶着这张脸去寻神君,怕又被神君嫌恶。

正在此时,一群喇唬提着哨棒行过,正恰瞧见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画,便打着唿哨上前去,眼里闪着荒淫的光,嘻嘻笑道:

“小娈儿,你又来此处招揽生意?”

神君抬起头,认出他们便是上回来寻衅的地棍,神色登时不悦,眉心像拧了结。他厉声道:“我只做正经营生,你们来寻的皮肉腌臜事儿,我一概不做。”

“谁知道你做不做?”有人嘿嘿笑着,伸手来摸他,“说不准你白日里在纸上作画,晚上便要人来在你身上画画!一个低贱小唱儿,在咱们面前假作甚么清高?”

一旁的人窃语:“先前跟着他的那条咬人长虫不在,咱们不若将他拖进巷里,早点办了事便罢!”

说着,他们便挤挤攘攘地过去要揪神君的衣袖。神君浑身紧绷,如将发的弓弦。一点墨迹在指尖流淌,他目光戒备,欲寻准时机发用宝术。

正在此时,一个影子忽而横进他们之间。

喇唬们本欲将神君揪扯入巷中,此时定睛一看,却见一个头戴纸面的人拦在他们身前。那人身裁瘦削,着一身艳丽红衣,纸面上画的是一只吮血化蛇头,狞厉逼人。

“你们要同谁办事?”来人开口,声音冷冽,犹如重嶂之霜。“带上我一个可好?”

众喇唬目瞪口呆,可还未等他们发话,便有一阵乱风狂掠而过。

街中突而狂风大作,一时间,尘沙遮天蔽日,招子猎猎而动,店肆门前假山石子骨碌碌地倒了几座,唯有那红衣人影矗于风中,不动如山。

喇唬们被狂风席卷,高飞于空,他们胡乱嚷叫,仿佛几粒小小尘沙,不一时便刮往远方,坠入淮水中。

街中惊叫连连,肆虐狂岚将一切捣作狼藉。唯有画摊安然无恙。红衣人走过去,伫立在画摊前。他突而敛了嚣狂气焰,握着腕子站在那里,像一个对着先生的谦卑学子。

神君望着天穹,喃喃道:“你是甚么人?”

目光下移,隔着飘摇年画,他望见了对面那着红衣的人儿。一袭鲜红的开衩法衣,上缀名贵的南海龙绡。蛇头纸面掩不住那俊丽面颊,那人下巴尖俏,肌肤净白如雪。

那红衣人笑了一笑,笑声里有些藏不尽的羞涩。

他从袖里取出几枚铜板,推在桌上。

“我只是一个……想来买您画作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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