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影子缓步行上神霄,其中的身影形态各异,大鳖、眼射爚芒的青衣童子、赤发鬡须大鬼……个个奇形怪状。队首走着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肌肉虬结,面色坚毅,却沉默寡言。
他们皆是自人间而来的精怪,因对凡世有功,得了神霄紫宫的赏,有幸可拜见天颜。几个星官在前头引路,带他们乘祥云上九霄,即便如此,神威还是压得他们颇为辛苦,半道中便有许多只小妖肚破肠流,未上天顶,便已落进黄泉。
到了九重霄,他们方知甚么叫堂皇富丽。南天门外旗纛飘飏,两列金甲将分列白玉阶侧,丹墀布黄麾仗,持金龙首朱漆杆、豹尾、五色信幡,又执虎皮剑、金吾、立瓜和卧瓜,气势摇山振岳,浩浩汤汤。
众小妖哪见过这等情景?登时皆露了怯,一个个腿肚打颤。一着青素衣的星官引他们入殿,又问道:
“哪位是龙驹?”
队首的魁梧男人踏出一步,这时小妖们才发觉他身后垂着一条飞黄尾。男人沉声道:“在下便是。”
“大司命请您入内。”
青素衣星官道,引男人转过紫檀木雕插屏,走出殿外。龙驹又是被眼前之景震慑了心头,只见巨栱金瓦重重叠叠,明黄番布飘扬,云海苍茫。踩着堂庭山石小径,转进一个幽僻的小园,其中青华飘香,符禹花斗艳,掀开双头鸟纹绣帘,他看见一张四合如意架子床,床上半卧着一个清瘦人影,是个乌发漆眼的少年。
那屋里点着杜鲁香,滋味温和清苦,那少年正散着墨发,着一件漆黑单衣,状似随意,然而那不时而发的轻咳与巾帕上的点点血痕却又提醒着龙驹:这是一位病患。少年惨白而消瘦,憔悴的神色掩不住其原本秀丽的容颜。他抬起眼,龙驹顿时惊感自己被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刺穿。
“龙驹,是么?”那少年道,紧绷的神色一刻间松缓下来。
“是,在下见过大司命大人。”龙驹叩首。
“我寻你来,是因你在人间广积善缘,除厄甚多。你孔武有力,可开百石弓,射食人妖雀;可日行千里,与俊士并肩杀敌。你已是国祚之征,是凡人心之所向,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少年道,又咳了几声,身子摇摇欲坠。
“大人请讲,龙驹定万死不辞。”
“如今九霄初缮,云峰宫新起,我想请你做灵鬼官里的头领。”少年说,掷地有声。
这话却如一记重锤,锤软了龙驹的双膝。龙驹赶忙跪地,“大人……这……此任千钧,龙驹怕担受不起!”
“有何担受不起?我会将云峰宫托给你,并草创拔擢之制。下界精怪若有为凡世积福的,便可赐神官之身。”
少年说着,又递过来一摞厚厚的文书,龙驹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能猜出与云峰宫有关。初见便被委以重任,着实令他吃惊。可当他望向少年大司命时,那对眼中的坦然和热忱却叫他更为讶异。
龙驹沉默着,不敢去接那文书。他本是凡世的微贱精怪,何德何能得一品大仙青眼?大司命挑眉,道:“你方才不是说,不论我的何等请托,你皆万死不辞么?”
“……是。”
“那还等甚么?拿着。回去好好琢磨,不日我便会寻你来再商此事。”少年将文书塞进他怀里。
“从今往后,云峰宫便是你的了。”
龙驹走后,屋中陷入短暂的死寂,旋即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少司命从五色云锦帐后转出,却见文坚的背弓得如一只虾米,捂着口,血珠从指缝垂落,夹缬被上血迹斑驳。文坚见了面无人色的她,反笑道:
“看来一品大仙也如常人一般,逃不过生死。”
“分明是因你先前受了轩辕剑伤!你的魂心是不是被剑削残了,你却还偷偷拿残心去补你那相好的魂心?”少司命像恼怒的猫儿,去揪他耳朵,“不论是人是神,魂心便如性命,只有一个!你那魂心若碎了,人便如命丧黄泉,即便补起,记忆、心性、宝术不知要损去多少!”
文坚笑了笑,没说话,可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上回从人间回来后,他那时时剧痛的魂心便痛得更甚,他自己也知是那次在和三神交锋时落下的伤。少司命更急了,抓着他道,“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如今九霄上下皆倚仗你呢!神霄皇阙未落成,架阁库里的天书还乱作一团,各路星官急着上九重天来见你,等那群吃人的狐狸聚来,凭你这孱弱模样儿,哪顶得住?”
文坚说:“天塌下来也要顶着,这便是一品仙官的职责了。”
“可你毕竟只是一品仙官,并非太上帝。他们会怪你僭越,疑你欲独吞九霄。你若不坐上圣椅,便堵不住悠悠众口。文坚,我还是觉得你应坐帝位。”
“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便是一具吐血髑髅,我这病秧子若要去做太上帝,怕是不能服众。”文坚说着,又咳了几声。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闯入支摘窗:
“既然如此,那便差我去坐龙椅罢!”
两人惊愕地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掀开窗扇,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晃着赤脚,两眼眼皮微凹,像是个盲人。
“你是谁?”少司命警戒地道,一刹间捏好了手诀。可她的宝术不能伤人,顶多能教眼前这男人有娠。
“我是赶着来替你们解愁的人。”那人毫不在意少司命的戒备,直率笑道,“听闻你们正忧帝位空虚?不打紧,我来替你们坐!”
少司命大叫:“报上名来!”
那人这才嫌麻烦地挠头,道:“在下钟山君。”
此人是从五重霄而来的星官,不知为何竟出现在了此处。少司命蹙眉:
“我不曾听过这名儿,无人传唤,你是如何进来的?金甲将何在!”
“慢着。”文坚却道,两眼盯着钟山君。“你赶着来自荐,有何缘由?你也知太上帝乃天极之尊,万民景仰,威仪神霄上下。你有何等资格可落王座?”
钟山君忽而收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目光沉冷下来。他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竟显出几分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威仪。
“资格,甚么叫资格?天地鸿蒙时,我便有了神识,往后万万亿亿年,我踞于西北海之外,于章尾山不寝不息,那时风雨、晦明、昼夜、春秋皆由我掌。我曾见九日齐升,也见证过太上帝绝地天通。确切的说来,我不是来坐皇位的,因天地本是我囊中物,我不过是来取回我之所有罢了。”
“你……你是……”少司命隐隐猜到了他是谁,脸色一白。
“我是钟山君,是将来的太上帝。”钟山君痞气地笑,“不过,古时的人们常叫我——烛龙。”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少司命缓缓回头,望向文坚,从方才起,他便不发一言,仿佛一切皆在其预料之中。日光像金钿,细细碎碎地落于其身上,他的笑蔼然可亲,却又似带着冷意。文坚看着钟山君,笑道:
“你怎么从五重天上来的?”
“那几把老骨头破了老子的魂心,却没想到老子留了一手!”钟山君桀桀狂笑,“你害我落下去时,我便在紫金山里藏了半块儿魂心,我与你们不同,天精地气皆能为我所用,哪怕魂心破裂,也可堪堪拼起。我借了个将死之人的壳子,便速速上九霄来见你了!”
文坚说:“若是你来做太上帝,我倒能放下心来了。毕竟比起尊荣,这更像一个靶子,会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所以你便将这位子放心予我?”钟山君冷笑,“文公子,你还是与以前一样惹人厌。不过,你若碎了魂心,说不准咱们那教人怒火中烧的过往你便再也不记得了。”
两人说着,却开始如旧友一般默契地发笑。少司命看看文坚,又看看钟山君,不知应如何插口。直到床上的少年向她看来,指着钟山君笑道:
“他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他来做太上帝,我便安心了。”
钟山君左右环视,忽问道:“小泥巴呢?”
文坚脸上白了一白,像有冰霜覆盖,他别过头,钟山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桦木几案上盘着一条小赤蛇,正睡得香甜。
钟山君的脸色也似被石灰浆白了。“他……怎会这样?”
“与你一样,受了轩辕剑创。只是他没你那般能耐,躯壳已毁,只可拿你的蛇身暂替代。且神智尽失,犹如走地虫虺。”
钟山君沉浸在震惊里,许久,摇了摇头,“九重霄将起风雨,让他到凡世去罢。文坚,若按你的安排,你我皆是众仙的靶子,怕是会累及他。我在浮翳山海有故友龟兹毒龙,可将小泥巴托付于它。”
文坚又轻咳了一阵,望向染满猩红的手掌,苦笑道。
“不错,我如今有心无力,怕是新太上帝还未走马上任,我便得夭折于此了。”
紫宫之外,云如积雪,铺漫万里。
一个癯瘦的少年神官身披漆黑大氅,缓缓躬身,将一条小赤蛇放在祥云上。
小赤蛇仰起脑袋,似是不解那少年的举动,张着口,费劲儿地哇哇叫道:“神君大人……”
文坚低着头,看着小蛇,目光柔似春水。此刻他的魂心剧痛无比,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
“小蛇,我们要分别了。钟山君说得不错,留在这儿,你只怕会有危险。”
小蛇听不懂他的话,但似已感到了离愁别绪,它紧张地伸出尾巴,扯住了文坚的衣角。
文坚心如刀绞,然而他们不得不分离。他的魂心将碎,虽仍有补缮之机,可说不准记忆会有所缺损,宝术也难以驭使,在这样的他身畔,小蛇不会有所长进。它在人间里习得了些灵气,它会在那里有所进益。
“神君大人……”小蛇可怜巴巴地叫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是它唯一会说的几个字。
文坚蹲下身来,轻抚它的脑袋,“不打紧,我们终会重逢的。”
他在云片上写了两个字,教小蛇念道:
“烛阴。”
小蛇乖巧而含糊地念:“烛……阴。”
“记好了,你不是地里的长虫,无人可轻慢你。你是烛龙,可乘风唤雨,傲藐六合。到了我们相逢那日,我也会是顶天立地的大司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文坚惨白着脸,伸出手指,与它的蛇尾拉钩。祥云渐渐飘开,小蛇惊慌失措,眼里噙满了泪,金眸熠熠生辉。文坚站起来,笑着与它摆手,他听见魂心崩裂的声音,记忆像水,渐渐流逝而去。
然而他知道他会一直记得小蛇,因为那是他成神的全部意义。
天光映过来,他们的影子烙印在天幕里。时光仿佛凝结于那一刻,风静云歇,唯有他们二人秋波相送。文坚深吸一口气,放下大司命的全部威仪,如当年那个狡黠而惴惴不安的孩童,对小蛇遥遥地喊道:
“我们在大渊献之岁,于紫金山下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