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穿道长霸据了无为观。
说是霸据,倒不如说是顺理成章的继承。先前那叫天穿道长的男人死了,这山头的一切便成了她的家产。她布置了一间斋室,用竹条搭好了床架、围栏,从此她便有了一张床,那是她的第一张床。
山里常年清寂,唯有曲水叮叮咚咚地响,犹如琴瑟。风儿伏低,寒雨垂落,天坛山静谧得如睡在梦里。天穿道长侍弄了几株月月红,臙脂似的花常绽着,教人不察四季流逝。
养花儿费心,养人费钱。吃饭需钱,灯油、香火要钱,天穿道长常常穷得响叮当。所幸她还有文家客卿这一名头,想起来时便去敲上两笔,继续过上三两月。
这一日她宰了一条交趾山中的美人蛇,驭着伞剑,一路飞至荥州。
文府漆门重檐,高槐深竹。她旁若无人地入了门,穿过外院,来到内院里。青砖上正站着一排侍卫,见了她,皆陡然一惊。
少女把手中美人蛇一甩,砸在地上。黑血四溅,她淡淡地道:“换钱。”
有青衫的婆子走过来,抖抖索索地为她点钱。将钱拿帕子包了,送到她手里,背地里嘀嘀咕咕道:“又将地儿弄脏了,需扣掉清洗的水费……”天穿道长掂了掂量,转身欲走,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慢着,别走。”
天穿道长转过身去,却见西厢房前不知何时已摆了张圈椅,倚着个着捻金锦缎衣的小孩儿,凤眼细眉,容姿清秀,笑眯眯的。天穿道长认得他,那是文家的公子。
那文公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瓷娃娃似的雪白可爱,眼里却有着远越过年纪的深沉。他问:“姊姊,我见你来文府许多次了,你是叫……天穿道长么?”
少女撑起伞,平静地望着他,说:“从前不是,如今却是了。”
“我听过你的许多事迹,旁人都说你是文家最厉害的客卿。你如一柄无鞘剑,因天下无一鞘可容你这无匹锋刃。只可惜你常云游四方,剑柄从来不捉在文家手里。”那孩子说道,明明是童稚的面相,却隐现老成之气。“我难得见你一回,想见见你的实力,可以么?”
“可以。”少女回答,目光宁静如水,“我愿展露与你看,可说不准你——看不见。”
“为何这样说?”文公子惊愕地挑眉。
“因为我的剑——”
少女的腕节忽而如迅霆一闪,她如弦上之箭猝然飞跃。刹那间,纸伞如盛绽之花,顷刻裂作五瓣。一如投铛涌沫,一如雨雹挟风,余下三瓣化作剑形,似螭虬出水,迅雷疾雨般射出。剑光掠过文公子的面颊,幼童陡然一惊,身后厢房里如有震雷鸣响,五柄剑刺中了房中藏着的硕大铁笼。笼中正囚着一条暗红巨龙,本欲张牙舞爪而出。仙剑却先一步将它刺下,狠狠钉入地面。
尘埃落定,侍从只觉怵目惊心,文公子如遭青天霹雳。
望向眼前的少女,天穿道长正淡然地捋发,缓缓吐出上一句话的后两个字:
“——很快。”
快。
着实很快。
一切皆发生于转瞬之间,府中仆从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连文公子也只堪堪见了残影。一众人呆若木鸡,望向天穿道长,如看着一只妖魔。
那赤色红龙是先时文家大费周章,自紫金山捉来的妖物。文公子顽性大起,本想以此试探天穿道长,却不想那少女竟先夺一手,将那龙妖先行斩落。
一片死寂里,内院中突而迸出一串清脆响声。
“好!”
是文公子在抚掌。这小孩儿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文公子笑嘻嘻道,“道长,你果真是个人才,文家没有看错你。”他转头对一旁的婆子道,“越姨,烦请您向账房再讨二两足银,给这位道长。”
天穿道长站着不动,她望着那婆子唯唯称是、旋即转身离去的身影,眼放精光。她虽修无情道,却仍爱钱。
那年仅八九岁的文公子跳下椅子来,走到她面前,喜笑颜开地道:“下个月正恰是我生辰宴,过了那日子,我便是学岁了。宴上会请朝中大儒、百位学士来给我取字,姊姊亦是人中龙凤,也一块儿来罢。”
“你才学岁,为何要取字?”
文公子嘴巴一撇,总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我爷爷给我算过命,说我活不过加冠之龄,我哪儿等得到二十岁?于是便要趁着学岁便取了,因而那生辰宴便成了我人生的头等大事。”
天穿道长见他说起短寿之事,脸上毫无忧色,道,“你不难过?”
“有甚么可难过的?”文公子反问,又笑盈盈地补上一句,“命里注定,我合该遭此大难的。倒是想沾些姊姊的福气,让你帮我取个字。”
天穿道长摇了摇头,“我不会去你的生辰宴的。我不认字,不爱念书,给你取字,比升天还难。”
那婆子蹑着小脚回来了,凑近文公子耳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声。文公子从她手里接过荷包,笑盈盈地举起来,递给天穿道长,罢了,又摸出一张银票,展给少女看。
“你看上面写的是甚么字?”
“‘凭票面付市钱五千文’。”天穿道长说。
文公子将银票塞进她手里,微笑道:
“你看,你还是识字的罢?记得来生辰宴。”
——
天穿道长揣着银票,乘伞剑飞回天坛山。
雨过潮平,王屋湖如未磨镜面。天地间水雾朦胧,宛覆天女薄纱。天坛山水青树碧,苍苍郁郁。
她一面御剑,一面想方才文公子说的话:生辰宴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那她呢?她的人生头等大事又是甚么?
修了无情道后,世上的一切渐而变得无谓。黑白、上下、枯荣、阴阳,一切在她的心里变得混沌。她已攀至山峰,接下来却无路可走。修了无情道,驭五柄仙剑后又怎样?她的日子会因此而起风澜么?
不会。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她会一如既往地在无为观里过日子,一如既往地下山,一如既往地将前来行刺的地棍打趴。迷茫像疯狂孳生的藤蔓,盘上心头。
回到无为观,天穿道长神魂出窍,木呆呆地下剑。她到荆梁屋后刈草,一面割一面问自己道:
“甚么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
她去井边担水,又喃喃道:“我接下来要做甚么?”拿起笤帚扫山门时又道,“我人生要寻求的是甚么?”
一个声音忽在耳旁响起,亮堂堂的,像有铜锣敲响:“人生的头等大事,自然便是吃饭!”
那声音又中气十足地道:“你人生里寻求的,不过是一日三餐,终日饱食;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儿,便是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这声音似曾相识,天穿道长停下手中笤帚,转身一看,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扫至庖屋。灶台前立着个青褐衣少年,粗眉像盘在脸上的两条蚕,目光如点亮的灯笼,炯炯有神,正是那曾在山下缠着她行骗的道士少年!
天穿道长当即面冷如霜,后退一步,将笤帚护在身前,“你怎么入无为观来的?”
那少年道:“用两条腿,走进来的。进来时你在发呆,我便不好扰你,瞧瞧地走过来了。”
“你来寻我做甚么?”天穿道长两手握着笤帚,摆出利刃起势的模样,警戒非常,“来劫我的大米?”
这名儿叫胡周的少年挠了挠脑袋,赧然道:“我来瞧你今日有没有钱供我行骗,有没有变作个富甲一方的阔绰小姐。略一探听,却发觉你早成了个远近闻名的名人。你是叫天穿道长,是罢?没人敢上无为观里进香,因他们说这观里供的不是菩萨,也不是老子孔子,却是个食人的女魔头。如今我上山来,却发觉流言可憎,他们在骗我。”
“骗你甚么了?”
胡周龇牙而笑,“这山里没有女魔头,倒有个女仙子。”
剑光一闪,削薄了胡周顶上一寸头毛。
纸伞裂出一瓣,飞剑如蝶盘旋。胡周被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大叫,“救命,救命!看来还是个女魔头!”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说:“死人才能作仙子。你称我作仙子,是在咒我死么?狠毒的小贼。”
胡周对她三拜九叩,“对不住呐,是小的嘴抹了太多油。当骗棍久了,免不得说些胡话,是职业病呐。您不是仙子,是活阎王。”听了这话,天穿道长方才满意地收剑。
遭方才那一闹,屋中烟尘四起。天穿道长又道,“你回去罢,我今儿没钱,明儿也不会有钱,我的最后一枚钱早予你了,往后你休想在我这里诈到一滴油水了。”
这胡周虽生得一副憨实面相,却笑得很是狡诈:“女侠,活阎王,油水早晚都会有的嘛。我看人准,您有生财之道,总会荣华富贵的。更何况鹭鸶腿上能剥精肉,蚊子肚里可刳油脂,咱俩在这天坛山头挤挤,总能活下去的。”
天穿道长淡漠的目光落向他的身后。她望见胡周背着的货架里没了造假字画,也没了石头灯球,取而代之的是两床裂布衾,一只芦花枕头。
“你不仅要诈我钱,还想诈一个落脚的地儿?”天穿道长开口了,心头忽而变得很烫,像有火苗在烧,她想那叫怒火。
胡周讪笑,“小的本来睡在桥洞里,不想近来卫河涨水,桥洞被淹,遂无处可去了。小的本欲上山落草,或是剃发为僧的,这不是瞧见熟人了么?哪怕是做僧驴秃瓢,还是做熟人家的秃瓢好。”
天穿道长冷冷地看着他:“我凭甚么要留下你?留下一个骗棍?”
胡周却道:“凭这个。”
说着,他便掀开饭敦,只嗅得一阵温香扑鼻而来,天穿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她望见敦里盛着许多白花花的米饭,粒粒饱满,宛若珍珠。两小碟切腌菜放在一旁,是黄瓜拌辣椒与蒜萝卜,皆散着诱人鲜香。
天穿道长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饭,因她烧出来的饭皆如炭渣,只能劫别人的饭来吃。
胡周胸有成竹道,“我会煮饭,会切菜,会帮你浣衣,替你采买。劈柴担水这类的粗活虽不在话下,可我也有补衣绣花儿的绝活儿……”
“微言道人。”
天穿道长忽正色道,不知何时,她已上手往饭敦里掏了一把饭,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上下挪动,像一只松鼠。
“我今儿就替你冠巾,往后,你就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