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小泥巴怀着对那文公子的恚恨之情拾掇笈囊,欲要下山。
他方拾整好行囊,三足乌便叼着玉兔从枝头扑扑飞下来,得意地叫道:“今儿我俩随你去上学!”
小泥巴斜眼瞧着它俩,道,“上学又不好玩,你俩来作甚?”
“我听闻你在山下遭人欺侮了,这怎么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咱们躲进你的笈筐里,寻机出来啄欺侮你的那厮!”
三足乌得意地道,玉兔在一旁鸡啄米似的点头。小泥巴正犹豫着,却见得白发苍苍的胡周拄着挂蒲芦的平头杖从药圃里慢慢走出来了。今日的微言道人挑起了袋络担,手里拈一惊闺小铃,粗白的麻布衣衫,一顶蓑笠,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胡周看见了小泥巴,笑道,“怎么,有人欺压你?”
小泥巴自尊心甚强,一口咬定:“没有!”
“你长到这年纪,约莫也快能动用宝术了。那文家的族塾里聘了方士,到时也会教你修些道法。待你学会了宝术,若是用得得当,便休想有人能赚到你便宜。”
“宝术?”小泥巴不解地道。“我听师父说过,许多人都有一件宝术的,比那方术更强力。有些小孩儿自呱呱坠地起便能用宝术啦。我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未见宝术的影子?”
“谁知道?这要问你师父去!”胡周嗬嗬地笑。
“道人您生到这把年纪,可有宝术么?”
小泥巴这般一问,却见胡周老脸胀得日头似的红。胡周嗫嚅道。
“没、没有……不过罢了,先不思忖这事,专心些在课业上。你今儿下山念书,我下山卖货。这几日我方炼得些金精丹、五石散,一并拿到黎阳县里卖了,挣些饭钱。”
小泥巴懵懂地点头,问道,“那您今夜回山上来吃饭么?”
胡周嘿嘿笑道,“回!我哪日不回观里?且今晚不但要吃我的饭,还要吃净你的那碗!”
待微言道人佝偻着背,在山雾中行远了。小泥巴想了想,还是将三足乌与玉兔两只毛球塞进了竹笈里。
下了山,入了书屋。小泥巴从墙根寻来了昨日自己坐着的稻禾垫,仆了仆灰,在后面坐着听课。
笈筐里的两只小玩意儿好奇地探头,小泥巴方按下三足乌的脑袋,玉兔的头又冒出来。一来二去,他也不禁气恼,低声对它们叫道,“你俩别看了,一个教书老儿,几个读书娃娃,有甚好看的?”
三足乌喋喋不休:“老子是在寻那欺负你的粪蛋,他在哪儿,又是哪位?”
小泥巴赶忙一把捉住它的鸟喙,这乌鸦再这样呱噪下去,准会被人发觉。在旁人眼里,这会说话的一鸟一兔与精怪无异,若被发现,他也定会被当作与妖异勾结之人,轻则被撵出学馆,重则被捉住笞挞,打个半死。
可三足乌话音方落,一个冷冽的声音却在一旁响起:
“……是我。”
小泥巴猛然抬头,却发觉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暗沉沉地盖在身上。昨日那踹倒他的苍白孩子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身旁,目光犹如两柄尖刀,直指小泥巴的笈筐。
是文家公子。
他脸色惨白如幽鬼,面貌分明生得清秀不俗,可两只眼又仿佛照不进光的隧洞,阴森可怖。
念书声琅琅而起,无人发觉正处于书屋后方的他俩。小泥巴寒毛乍起,他脊背上像结了冰,只觉被那文家公子盯着的自己宛若被蛇缠绞的田鼠。那恐惧感毒蛇一般爬上来,盘绕心头。手心里出了汗,他的手紧紧捂上了笈囊,将三足乌的脑袋按下。
“方才是谁在说话?”文公子似笑非笑,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两眼弯成细缝,道。“且似是在说我的坏话。”
小泥巴拼命摇头,“你听错了。”
文公子微笑,“不,我没听错,声音是自你的书筐里来的。”
寒意愈来愈重,小泥巴的手都在打颤。他着实想不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怎就能给人这般恐怖之感?他想了想,掀开笈布,给文公子一瞧。那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支鸭毛笔。
“你瞧,我书筐里甚么也没有,所以你说话音是自此处而来,那无疑是你听走了耳,弄错啦!”小泥巴说着,又轻轻放下笈布。方才掀布时,他眼疾手快,用余下几指将三足乌夹起,三足乌亦反应星速,一下将玉兔叼起。它俩藏在卷起的笈布后,一眼望去竟似是筐中别无他物一般。
“真的甚么也没有吗?”文公子的笑意更深了些。
“是……是呀。”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此时却惊见文公子伸出先前背在身后的一手,那手里却紧紧揪着三足乌的两翅和玉兔的一腿!
小泥巴心中一颤,慌忙回头去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藏在他手心里的三足乌已不见踪影,转而出现在了文公子手中。
这一切发生得神鬼不知,亦教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一只三脚鸡,一只肥兔儿。”文公子眯着眼,看着在手中不断挣动的两只毛团,轻笑道,“你是叫……易情罢?竟敢将妖邪之物带进书屋来?”
“它们不是妖物!”小泥巴赶忙争辩道。
可文公子已在将玉兔的一耳慢慢往外拽了,动作缓慢,却残忍无情。玉兔呜呜地叫,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痛!”
文公子这才放开兔儿,笑道,“会说话的兔儿,不是妖物,又是甚么?”
小泥巴一时语塞。
“这里是文家开的族塾,虽说只是个蒙学的地方,却也会邀方士来授些天师符箓、神仙方术,你若是带这等妖异前来,你猜会怎么着?”文公子笑盈盈道。
“会……被撵出去?”
文公子笑容可掬,“是啊,会被从这人世间一路撵向阴府。你不知未被世家拘养的异兽皆算作妖邪么?若是被发觉你将这两只玩意儿带来文家宗塾,你会死,会被如今便站在屋外的咒由方士杀死。”他又道,“你猜,若我现在同塾师说一声,你会落得甚么下场呢?”
小泥巴心虚了,他悄悄往外瞥去一眼,只见檐下暗影重重,除却皮甲侍卫外,还有些得罗乾道。看来文公子所言非虚。
似是感到了重重杀气,就连三足乌与玉兔也怯了声儿,缩着脑袋一动不动,装作石头。文家请来的羽士皆是道门翘楚,随身携十数法器,它俩如今落下凡间,并无神力,正如待宰肥肉两块。
见情势不妙,小泥巴慌忙跪地,重重顿首,说:“算我求你啦,这鸟儿兔儿不过是两只饭桶,我平日里饲着玩,实则人畜无害,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谁知那文公子却笑道,“我凭甚么要听你的请求?”
小泥巴惊呆了。文公子只是温良地向他笑着,那笑脸下仿佛藏着汹涌暗流。最终,小泥巴嗫嚅着问,“那你……要怎样……才能……”
“我昨日正恰听到塾师考你诗句,你的书念得不错,是么?”
文公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泥巴为难地点点头,又摇头道,“我是学过些书,可却算不得不错。”
“你替我过了日考,我便不告诉先生你带了妖物来。”
小泥巴听了这话,先前沮落的心情总算高涨起来,“真的?”
“真的。”文公子伸手拿过自己桌上的白麻纸,“今天的日考便是用小楷钞《孟子·滕文公上》第一篇,你替我钞完,我定信守诺言。”
接过那白麻纸,小泥巴一看,只见那纸上已誊了几句话,可那字皆七拐八扭,似是缺筋少骨,更有不少别字,如“世”作“市”写,“自”成“白”样。他见了,心中不禁咋舌:字如其人,这文公子字这般寝陋,可见心地也丑恶!
小泥巴打了一盂的水,在碗里推开墨,趴在地上开始钞书。文公子从头上解下一条交织红绫,将三足乌和玉兔的腿捆作一块,红绫的一头牵在他手里。塾师似是对他的独断专横早了然于胸,竟不去管在书屋后头闹腾的他俩,只叫群童翻覆读《论语》。
小泥巴钞罢书,再看一眼白麻纸,只觉自己小楷端正秀丽,笔笔可嘉,接在文公子那蚯蚓似的丑字后,简直如牛粪里开出了鲜花。可文公子却不依不饶,看了他钞的字后,又微微一笑,道。
“果真不错。”
“这下行了罢?”小泥巴说,向他摊开手掌,“快把我养的鸡兔还来。”
“不,还不行。”
“到底要怎样才行?你这无赖!”小泥巴禁不住红了眼。
文公子坐在位子上,装模作样地跷起腿,唉声叹气道,“哎唷,哎唷。我今儿未带垫脚的马扎,这可如何是好?”
小泥巴恶狠狠地道,“你被我揍上一拳,在地上趴着,不就用不上马扎了么?”
“可我若是没有垫脚的物件,心头便会不爽快,若不爽快,说不准便会将你的事儿告诉先生啦。”
文公子说着,又倚在椅上,显出那副坦然之色。他便似一个已挖好的陷坑,正等着小泥巴这猎物主动往里头跳。
他微微抬脚,正恰抬到一个人跪下时脊背应有的高处。小泥巴明白了他想要自己做出甚么举动,一瞬间怒火中烧。
“你威胁我?”小泥巴攥拳,“你真以为我是块任人踏践的泥块,就这样教你磋磨?”
“是,我就是在威胁你。”文公子开怀笑道,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书笈,小泥巴这才注意到他随身携着的笈筐,那筐比自己的更大,蒙着层白布,里头似装着甚么物事。
“我这书笈里装着一样好东西,一样你绝不会想看到的好东西。你若是执意不听我的话,我便让你瞧瞧。”
一刹间,日光忽而变得惨白头顶,四周土墙融化了似的,像波浪似的扭曲起来,小泥巴突而感到难以言喻的重压,仿佛顷刻间有石头砸在了脊背上,硬要将他的骨头砸弯。
是甚么?那文公子的书筐里究竟装着甚么?
疑问像地锦一样爬上来,密密麻麻地盖满他的心头。小泥巴忽有不祥之感,仿佛文公子的那笈架里藏着一个无底深渊,那里盈满了世上最教人寒毛卓竖的鬼魂。
洪亮书声里,文公子攥紧了被红绫捆着的三足乌与玉兔,两只小精怪在他手心里被挤得脏腑疼痛,惊声尖叫。可即便如此,书屋中的其余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依然如木人般诵着书。
小泥巴惊怖不已。
犹豫再三,他颤抖着、缓慢地在文公子面前跪了下来。
文公子倚在木椅里,看着小泥巴的动作,春风满面。羊皮靴搁下来,重重落在他脊背上,小泥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那是屈辱的重量。
“真是上好的马扎。”他感叹道,高高在上地俯瞰脚底的小泥巴。良久,却忽而发问道,“你叫易情……是罢?你是天穿道长的弟子?”
小泥巴抬起眼,忿恨的目光撕咬着他。
“我就知道你是她的弟子。因许久以前,文家曾寄一取字盒予她,最后她拣了一竹简出来,寄还给文家。她那时择的字便是‘易情’。可后来文家未纳这个字,便又将竹简一并送给了她。”文公子撑着脸,饶有兴致地道,“你是她在荒年里收留的无名弟子罢?这大抵是她顺手给你安的名字。你很像她,我曾有幸见过她几面。看着你,便会想起她。”
脊背上又重了几分,压得小泥巴喘不过气来,他方想就此作罢,翻身去揍得意忘形的这厮。可一望见讲堂外那密密匝匝的着齐膝袄的侍卫,心里又生了几分怯意。
“我很中意你这张马扎。”文公子以指抵下颚,睥睨着他,道。“这样罢,你要不要入文家来做我的仆从?”
小泥巴一愣,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天光明媚,那素净如瓷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笑容,却险恶如妖鬼。
“若是如此——”
文公子尔雅温文地笑。
“我便破一回例,赐你‘文’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