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山上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百里之外的黎阳县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儿正背着一身蒲芦,在街头闲晃。
微言道人头拢冲和巾,着一身披纱大褂。他慢腾腾地踅到了药市中,只见一个头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牵着几只橐驼在摊棚边歇脚。山客们驮着背篓,将一张张油纸铺开,把采来的、还带着清露的草药放在其上。人人皆脸色凝重,面黄肌瘦。
街市里弥漫着一片死寂,一张张干瘦的面皮麻木而悲凉。一个戴蓑笠的老农低声叹息:“收成不好,草木枯败,凶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着油纸上的几株可怜巴巴的苦菜,缓慢地道。其余人似也有同感,或轻或重地叹息,哀声连成一片儿,像浪涛般起伏。饿殍伏在斑驳的墙根边,乌蝇在其上嗡嗡地盘旋。
微言道人也寻了片空地坐下,展开油纸,将自己腰间的葫芦一个个解下。他背着无为观人下了山,一个人解下船缆,渡过卫河,就是要将近些时日炼成的丹丸拿下集市里卖钱。无为观里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饭,饭得靠银子换来。
胖老头儿坐稳了,将两只大掌搭在膝上,对那老农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对,凶年可没来。”
“凶年怎地没来?”老农摇着头叹息,“我家高祖曾说过,灾荒一甲子一转,总归要来。凶年来时,天上的鸟雀皆会折翼,地上的走兽遭遇瘟病。到头来无一人能活,皆是定数。”
周围的山农窃窃私语,有人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咱们天相祖辈叫它‘荒年’,米豆皆被争着食完。他说,是地上的人太多,地里的粮却有限,于是神明大人想出了这法子,要考验咱们。积德多的人能活,上辈子造孽的人便该死。”
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俺们烈祖传下来一句话,说是‘福祸相依,吉凶分庭’,说的是这天下的吉与凶皆有一个定数儿,若是有人将福气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该遭殃。”
有山农嗤笑道:“哈,会有谁将福气拿走?即便拿了,又会拿到何处?”
方才那说话的山农道:“俺们烈祖说,会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们凡人生来便是活该要吃苦的。”
他仰起头,黑黢黢的脸向着澄净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还说,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这些话,摸了摸饿得震天响的肚皮。他想起天坛山里自己的那亩围着篱笆的菜田,近年来时而大旱,时而暴雨,今年地里泡烂了菜根。他去寻野菜,草叶却又时而被山洪冲走。他们是道门,香火钱进得虽多,却又在下一回给受灾黎氓画消灾符时用了去。他们平日里少敛财,也难糊口。于是近些日子里,秋兰随着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这老头儿拿到市上卖。
胖老头望了一眼药蒲芦,忽而鼓起两腮,开始扯着嗓子叫卖:“金精大丹,一分十丸!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一旁的路人却笑:“凶年到了,咱们填肚子还来不及呢,谁屑吃你那养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问道:“有吃了能填肚饥的药丸子么?”
微言道人方想开口,可腹中当即应景地响起一阵辘辘的饥声。旁人轰然大笑,有行人道:“看来吃再多的药丸子也练不成辟谷之术!”
胖老头讪笑,刚想再扯着嗓儿吆喝几句,却忽见巷口转出一个着破烂短衣的男孩儿来,神色里带着异样的悲痛。
“老蟊贼!”小少年叫道,从脚边捡起石子,狠狠地往微言道人扔来,“你又在这儿诓人!”
老头儿连滚带爬地起身,拿宽袖拢住头顶,石头砸在臂上,不一会儿便现出一片青紫。微言道人慌乱地叫道:“甚么蟊贼?小娃娃,你莫要血口喷人呐!老夫在这儿做正经生意,你却来搅甚么浑水?”
男孩咬着唇,唇上现出一道血痕,目眦尽裂,眼里血丝鲜红:“你就是被碾成灰,我也认得你这无耻头脸!你前些年卖了几丸丹丸给我娘亲,说是能治疠气,又能解肚饥。谁知那药丸里被你包了石块,我娘吃了,石子儿坠破了肚肠,便硬生生被疼死了!”
买药的山农听了这话,皆脸色一变,拿异样的目光望着微言道人。
几个着麻衫的小孩儿忽地从墙后蹦出来,对微言道人异口同声地道:“骗子,骗子!”
“老夫,唉,这……”微言道人满头大汗。小孩儿们奔到他摊前,伸手抓住油纸上放着的药丸子,手指用力,在掌心里碾碎了,叫道,“这里头包着泥巴!”
微言道人汗出如浆,叫道:“甚么泥巴,这是药粉!”
有人这时却叫道:“喂,老头子,你是不是姓胡?”
胖老头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却见一旁站着个着交领短衣的药农汉子,头发花白。那汉子疑窦地打量了他半晌,忽而叫道:“是你!你往时是不是有个大名叫‘胡诌先生’?先几年是不是还在这朝歌里霸道横行,专干些欺人眼目的下作勾当?”
那药农汉子这样一说,有些上了年纪的山农亦登时醒转,拍着脑袋叫道,“是了,是了,我也记得这回事!这熊老儿是个胡吹骗人的秃孙,仗着文家的名头胡耍,是势家养的一条狗!后来丑事败露,不知上哪儿去了,没想到如今竟在这儿见了他,真是晦气……”
不远处有几个着芦花袄子的妇人对微言道人指指点点,掩着口,一副嫌恶神色。
“瞧他穿着道袍,莫非如今是上了哪座山头,当个骗人方士?”
微言道人缩着头颈,如芒刺在背。他嗫嚅道:“不,老夫…如今已不是……”
可路人已不听他的话,皱着鼻子绕行,原本有些兴致、蹲在他摊前看药的行客也摇着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喂,等等,老夫这丹丸里真是药!”微言道人手忙脚乱地将丹丸一粒粒捏开,展给旁人看,可此时已无人再信他了。有个挑着担儿的山农行过,一脚掀翻了他铺在地上的油纸。
微言道人惊得蹦了起来,那山农却挤眼歪口地道,“对不住呐,脚滑。”
老头儿这才发觉,药市里人人皆对他投来嫌恶神色,他约莫是被当成了个骗子。碎石如雨一般落在头上,几个小孩儿围着他不住吐唾。在这儿是待不下去了,于是微言道人赶忙拾掇起药摊,手脚并用,狼狈地逃开了。
他逃进阴沉沉的窄巷里,气喘吁吁,贴着生满碧苔的墙往药市里一望,却见方才那朝他哭叫的小少年敛了哭丧神色,和其余几个小孩儿搬来几只小筐,框中盛满麦门冬、绵黄芪一类的药材,笑嘻嘻地占了他原来的位儿。原来他们也是一伙药贩子。
他依稀听得有山农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们真是好聪明也!”
那几个小少年也乖巧地笑,为首的男孩道:“听闻左氏象王大人的车驾不一时便要经过此处,给饥民施米粮。咱们要是不挤走那个老头,便讨不到粮啦!”
有人笑道:“挤走了便好,一个老骗人精,留在这里,我还嫌污了咱们的地儿呢。”
药市里扬起一片笑闹声。两道斑驳的石壁间,槐树的黄叶凄零地飘落。
胖老头儿静静地立了一会,旋即背起蒲芦,颤巍巍地往幽谧的巷子深处迈开了步子。
——
斜阳将树影拉长,倚着巉岩的银杏在夕晖里映出金灿灿的光,三人乘着舟下了天坛山。
祝阴一路上都在生闷气,鼓着脸颊,黯着眉头,背对着易情与左不正,在船尾坐着。
他背来一只大梅花布包袱,用清风托着,悬在半空。易情看见有半只木偶人露在包袱口,约莫是雕成了神君的模样。这小子虽答应了随自己下山来,却拾掇了一包袱的神君偶人!易情看得毛骨悚然,却又见他手里紧攥着一枝黄澄澄的苦薏花儿,一下又一下地扯着花瓣,嘴里念念有词。
易情偷偷凑过去听,却听见他嘟哝道:
“今夜揍师兄。”
说着,祝阴又扯下一片花瓣,嘟囔道,“明日打师兄。”
“今夜揍师兄。明日打师兄。”他翻来覆去地念着这两句话,待扯完花瓣,总算决定了明日再痛揍易情。
易情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又见祝阴从船板上又拿起一朵野菊花,扯起了花瓣,喃喃道:“揍成花脸猪头。打成大胖馒头。揍成花脸猪头……”
易情遂不敢再听,蹑着手脚自这怨气四散的师弟身边溜开了。他先前一番花言巧语,总算骗得祝阴再下天坛山来,随他入左家。他知象王颇难对付,又有灵鬼官相辅佐,没了同为灵鬼官的祝阴,他会在左家寸步难行。祝阴要除遍天下妖鬼,若象王执意要召鬼王,祝阴定不能坐视不理。
原本祝阴连他的面都不想见,自个儿便要乘风飞入荥州。可易情乞皮癞脸地央他,说路上兴许会有象王伏兵,总算将这师弟按在了船上。
一路回到了荥州,入了左氏的宅邸。院中山茶花开得正艳,粉墙之下,一个扎桃心髻的女孩儿抱着布偶,在花丛里徘徊。她见了易情走入院来,不发一言,扭头便跑。
“三儿!”左不正叫了一声,挠了挠头,叹气道,“喂,脓包,你先去追她,我带你师弟去倒座房那儿住下。”
易情只得去追那小女娃。三儿跑得跌撞,却很快,像猫儿一样一下便没了影。易情头上仍有伤,额上隐隐发痛,待在北面的正房里逮住她时,已然气喘吁吁。
绕过山水座屏,笃溽清香袅袅。女孩儿坐在漆案前,晃着两只着窄弓金线绣鞋的小脚丫,仰头望着素墙上的几幅丝绸绣画。这儿是左不正的闺房,墙上挂满了水月观音似的男子画像,个个似傅粉涂脂,雅人深致。
三儿扭头,见易情前来,指着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一阵话,最后道:“你。回来?”
易情喘着气,抹着下巴的汗说,“是呀,我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你那坏姑父吃了你该怎么办?”
三儿歪着脑袋,重复道:“姑父,吃人?”
她没甚么表情,似是不谙世事,又像是已饱经风霜。过了片刻,她伸手指着墙上的绣画,说,“姑父,吃人。”
易情直起身,好奇地凑近去看。那绣画上的人皆是玉树临风的男子,左不正将这些画儿挂在闺房里,莫非是对天下俊男思之如狂了么?他问道,“三儿,这些人是谁?你为什么说,你姑父吃人?”
三儿说:“姊姊。郎君。七个。”
房中暗惨惨的,唯有窗格里透入一点黯淡的夜光。易情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点了点墙上的绣画,正好是七面。
易情问:“他们是你姊姊的郎君?”
女孩儿点头。
“那他们如今在何处?”
三儿想了想,说:“姑父。吃人。”
窗外传来夜风拂过马褂木的沙沙声,鸟儿的暮啼如同森然鬼笑,远远传来。微弱的夕晖落在绣画上,像一片殷红的血。
易情转头望向绣画,忽地寒毛卓竖。左不正在他之前有招过赘婿么?若有招过,他们又去了何处?
女孩儿那无甚神情的脸忽然动了,她的薄唇向上弯起,像月儿的弧钩。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表情,那像是一个诡谲的笑。她指着绣画,嗓音脆生生的:
“吃人。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