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观峰台。
天际似藏着一只熔铁炉,将漫天云海染得血红。几株梨树欹斜着栽在遮山庙里,夕晖里,落花像血点,三三两两地漫上天王殿阶。一身着三衣、却头顶鞮瞀的老僧正坐于殿门槛上吃酒。
老僧吃一口酒,仍嫌不烈,他提起一旁的智杖,只见那锡杖头悬着一串带血头颅,宛如累累葡萄。他将人血洒入酒杯中,咂了一口,皱脸旋即舒开。
“好酒,好酒!”老僧叹道,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人之精血,真是可抵玉液金波呐。”
这老僧是名震天下的玉都魔僧,行踪不定。传闻道,他于经箓之道颇有深究,可驭使百鬼,却喜怒无常,平日里会寻行路人来译经。若是译错了一字,他便取一枚头颅,吮髓吸血,残暴非常。
如今他正在殿前就着人血吃酒,石灯笼后却先悄无声息地闪出一人,道:
“法师所说不对,人之精血虽如壶觞,却远算不得玉液金波。只有真正有道行之人,血才会稀贵浓烈,滑爽不腻。”
老僧眯着眼抬起头,饶有兴味地道:“噢?你是何人,敢闯本乞士的庭门?”
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是个着青布衣的中年汉子。他恭恭谨谨地跪地,道:“在下南阳阴氏私臣,来请法师出山。”
老僧提起锡杖,敲了敲地,喉咙骨碌碌地响,像有无数沸水里的水泡破裂。“不请自来,不怕老乞士我夺了你性命?”
“小的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既有拿俸的胆,何有惧死之心?”那私臣磕头道,“阴家愿奉黄金五十镒,请法师出山,去除一人。”
夕阳将魔僧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根黑暗里探出的獠牙。
“来求老衲的人不计其数,可老衲并非脸软心慈之人。”老僧叹息,“我只有一个条件,一个问题。”
“法师请讲。”
“你们要老衲除的那人,血够美味么?”
夕阳里,魔僧桀桀发笑。
青衣男子再度叩首:“自然,自然,那人是文家的客卿,名唤天穿道长,颇谙熟剑道。虽说如此,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孩儿,细皮嫩肉,血想必也不差。”
说罢,便又从怀里取出一封图纸,展开来给老僧看:“法师请看,阴家已仔细察过她下山的日子,算得她七日后将至黎阳镇买符纸。法师若能除她,除却方才应承的子儿外,那小毛毛亦可交由您处置,扒皮吃肉皆可。”
“老衲曾与阴家上代家主有来往,他送来的娃娃,滋味皆上乘。”
魔僧满意地点头。
“这差事,老衲应了。”
——
清商河畔。
月光像霜花,落满了草叶。一湖烟水里,小舟浮沉。船头坐了个幼弱童子,留着偏顶发,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可却只见他手中握一无麻线的竹竿,另一手里拈着一把竹叶,鱼影闪动,他的指尖亦微动。但听得“扑扑”两声响,竹叶如箭入水,红丝似的血迹与翻白肚的鳅鱼浮上水来。那鳅鱼性狡,常藏于泥中,而那小童竟能探得其方位,足见其耳目之强。
可仔细一瞧,那童子双眼却如蒙白翳,竟是个盲人。方才他捕鱼不凭双眼,竟是只凭两耳听声辨位。
流水涓涓,舟身忽而一晃。不知觉间,竟有一人跃上舢板,屈膝跪落。
“冒昧前来,望灵宝童子莫见怪。在下乃汝南赵家人,求您出马攘奸除害,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定有重酬。”来人是个着葛布衫的青年,正恭敬地向那童子叩拜。
那童子转过脸来,稚声稚气地道:“叔叔,你是来寻我杀坏人的,是么?”
那人一愣,赶忙点头道:“是。”
“为甚么想到要来寻我?”
“因为您是清商最为才气横溢之人,未至总角之年,便能结成灵文,降仙于天下。且身手不凡,曾大溃响马。”
童子道:“我年纪小,也不知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是甚么意思,约莫是在夸我厉害?我近来缺些零嘴儿,你替我买来,我便去帮你杀人。”
那葛衣青年忙不迭叩首:“多谢灵宝童子大人应承!”
童子又问:“对了,你要我杀的那坏人,姓甚名甚?”
“名唤‘天穿道长’,年纪大抵比您大些。她多行不义,恶贯满盈,引得豫州上下黔首叫苦不迭。”
“那便是个十足的坏人了。”盲眼童子咧嘴而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听起来有点儿费事,叔叔,我的报酬里要加一串糖堆儿。”
——
天坛山下暗流涌动。
自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横空出世后,豫州便似乱了套。在此之前,升天道途皆被世家把持,若无纹银,寻常人都无法入道门。可那女孩儿的出现却似在昭告世人:不必习势家之道亦可傲然立世!
天穿道长虽挂文家客卿之名,却似与其早已划清界限。文家不扰她的日子,她也不助文家行事。故而各势家也不怕动了她文家便会动怒,于是便派出眼线紧盯着天坛山脚,天罡二十九法隔垣洞见符贴了一路,守株待兔,只等着她再度下山。
天穿道长下山采买符纸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黎阳镇里演起角抵戏,街市里比肩接踵,好不热闹。百十个人头凑在一块儿,目不转睛地看耍艺人找鼎,喝彩连天。一个老人却对这闹戏看也不看,慢腾腾地从人群里行出。他裹巾布衣,一身补丁,两只露在外面的手粗糙如老树,沾满干硬泥点,看着似一个庄稼汉子。
这老人正是玉都魔僧。
他用巾帽裹起了头上戒疤,腰中甘瓠盛满人血。他也不提锡杖,却时不时动着鹰爪似的两手,指节咔咔作响。他心中盘算,待见得天穿道长出现,他便寻个机会上前,用手爪掐断其咽喉。
老僧自南阳动身之前,阴家私臣曾予他一卷天穿道长的画像,叮嘱他要杀的人生的是何等相貌,但魔僧将那画像弃于一旁,并未翻看。
因为他有自信。
他便如一只豺狗,能轻易嗅出人群中的血气。他相信在看到天穿道长的第一眼时,他便能精准无疑地识出。
魔僧知道南阳阴氏来寻他的原因,因为他外表便似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行路颤颤巍巍,任谁都会心生怜意。那天穿道长见了他,只怕也会怜上心头。
走了几步,老僧忽而停住了,他望见围观寻幢的人群里钻出一个小童,戴一虎头帽,两只眼生满白翳,正支着根竹杖慢慢走着。
魔僧见了那小童,心里念起阴家私臣说的那话:“……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孩儿,细皮嫩肉……”
于是老僧当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长,老衲寻到你了!”
——
灵宝童子乘着小舟,一路泊至黎阳。
他接了汝南赵家的请托,要来天坛山下杀天穿道长。他知道为何汝南赵家寻上了他,因为他外表便似一个盲眼小童,行路一步三跤,任谁都会心生怜意。那天穿道长见了他,只怕也会怜上心头。
灵宝童子目不可视,故而不知那天穿道长模样。但他信誓旦旦地对当日前来拜谒的赵家人道:“叔叔,你别忧心,我耳力极好,可辨人足音。习剑道之人脚步轻盈,吐息均匀绵长。倘那人行至我面前,我定能认出。”
此时他入了黎阳街市,只觉耳旁沸水似的大响,那呼呼吐火声、讲史的唾沫星子飞溅声、胡琴声儿,糨糊似的混在一起,流入耳中,教他天旋地转。好不容易出得人群,灵宝童子脸色惨白,敲着拐棍往前走,此时却听得一道足音入耳。一刹间,那足音便如天籁之音,听得灵宝童子惊喜欲狂。
那脚步声颤颤巍巍,却听得出其主身姿如飞燕舞鹤,轻捷无比。那足音的主人似是个老头儿,时不时颤咳两声,格外引人哀怜。
灵宝童子记起汝南赵家人与他说的那些话:“天穿道长年纪大抵比您大些……”
年纪大些,定是位老者。灵宝童子当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长,我寻到你了!”
列肆之间,玉都魔僧与灵宝童子相对而立。
远处飞来艺人演艳段之声,似是台上正演到一处滑稽之事,引得台下之人笑得前仰后合。
玉都魔僧向着童子趔趄而行,一面走,一面思忖:“听阴家所说,这天穿道长剑法甚好,我需先教他放下戒心,方才可断其咽喉。”
灵宝童子向着魔僧跌撞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道:“这天穿道长爷爷兴许会看着我年纪小,对我掉以轻心。”
走了几步,一老一小打了个撞面,一刹间,两人动作如疾霆快电,往地上滑卧!
玉都魔僧仰面一滑,装作跌倒在地,同时颤声叫唤:“哎唷唷,老衲跌了跤,起不了身啦!”
灵宝童子亦扑身一倒,鼻头一皱,泪落潸潸:“老爷爷,救命!我撞折膝头了!”
两人往地上一倒,皆喜孜孜地等对方扶自己起身,再乘机下手。可倒了半日,皆不见搀扶,于是抬头望去,皆傻了眼。只见自己与对方便如两条盐糁死鱼,直挺挺地摆列于地。
一旁的行客见他俩行迹古怪,掩口纷纷退去,嘀咕道:“癫人!”
见装不下去,玉都魔僧索性不再掩饰,桀桀冷笑道:“……天穿道长?”
灵宝童子听了,以为魔僧是在自报名号,亦嘿嘿一笑,道:“爷爷,我不报名儿,直接取你性命!”
刹那间,两人鲤鱼打挺,自地上跃起。魔僧十指成爪,横刮长风。灵宝童子手拈竹叶,如雨散出!
半日后,黎阳廛肆里添了两具尸首。
集市里挤满了围观的人,有不少妇人望着那两具尸体,拿绢子不住抹泪。流言像长了翅膀,在人群里飞来飞去:
“唉,残忍呐,是谁杀了这一老一幼,教他们陈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但听闻他俩死前口里还大喊着甚么‘天穿……道长’……”
“天穿道长?那不是左近天坛山上无为观的观主么?修道之人,岂可任意杀伤?”有人道,“说来,近来山下贴满缉拿令,世家似是疯也似的要寻他,可捉了两月,也不见人影。若这一对老小乃他杀伤,那可真是惨无人理了。”
又有人问道,“这般遭世家讨嫌,约莫是偷学了哪个望族的道法罢,不知那天穿道长修的究竟是何道?”
这问题问了一圈儿,皆无人能答。
一个白衫少女在人群中驻足,神色冷淡如雪。听见这问题后,她说:
“天穿道长?她修的是无情道。”
少女旋即转身离去,不望地上的尸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