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托特包背在方斐的肩上,那个被香烟烫出的烟洞上别着港冀大学的校徽,包挺大,没什么可装的,方斐绕路去买了束菊花放在了包里。
站在张旭尧新房的门厅中,他听正在批改试卷的男人问:“这回我怎么招你了?又想向遗像告别?”放下笔,张旭尧转头看着方斐,“还用什么照片?我不就在这儿吗,可以直接放我面前。”
方斐那点脾气一路上都散尽了,他努力想给自己烧两把火,可那点星星之火终究是没有燎原。
从包里捧出花束,他从张旭尧身边路过,顺手将桌子上凌乱放着的笔收进了笔筒:“现在是秋季,菊花开得正好,明艳漂亮,放在家里也好看。”
从一堆物件中翻出花瓶,方斐插好花,撸起袖子,和张旭尧好声好气地打起商量:“你也知道我工作挺认真的,能不能加点时薪?”
这话他在门外练习了好几遍,如今说得还算顺溜。
张旭尧伸手去摸烟,不知想到什么中途又收了回来,拿起笔他继续批改试卷,头都不抬地说:“我要是你的话,一个小时的工作量就分两个小时来干,两个小时分四个小时,保不齐还能蹭顿饭。”
方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起塑胶手套戴在手上,出声反驳:“钱可以少赚,但人品不能差了,张旭尧,这是原来你自己在课堂上说的。”
屋子静默了片刻,张旭尧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去摸了烟,将香烟衔在嘴中,给正在批的那张试卷扣了两分卷面分。
字太难看了。
他没点烟只是衔着,边判卷子边说:“你那包再贵也不用一直背着吧,还是你用它提醒我一天五元的计息?”
这包方斐日日夜夜背了一周,硬是将它看好看了,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听不得别人对它说半个不字儿。
可“狗东西”三个字方斐已经骂烦了,左右这几个字出不了自己肚子,骂和不骂也没什么区别。
将包选了个妥帖的地方放下,他开始整理物品,张旭尧在新发镇的高中任教,他原来租住的地方离学校近,早上出门买个杯豆浆,没喝两口就进了校园,一般形容这样的距离,多用“屁大个功夫”。
新发镇距市区二十多公里,路程不算很远,城区内行车需要四十分钟。可仅仅这四十分钟,车窗外的景象就从陈旧落后一点一点演变成楼宇纵横、摩登时尚,似乎四十分钟外的阳光都更加明媚一些。
张旭尧前阵子在市区买下了现在的公寓,地段不错,闹中取静,除了价格不菲和不能屁大个功夫就到学校,其余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房子面积不小,张旭尧的东西却不多,方斐做事有条理,先安置整体,在落实细节。
“我来帮你。”张旭尧放下笔,走到一些需要移动的物件前:“你说放哪,我搬过去。”
方斐动作一迟,问:“你帮忙需要从我时薪里扣钱吗?”
张旭尧低头将衔着的烟点了,吐出一口烟雾后,他在方斐他头上撸狗似的撸了一把:“说你没长心眼儿吧,你的小心思能将你的破包装满,说你长了吧,你那包还漏。”
方斐听了这话微微皱眉,挺有胆识地向张旭尧靠近了一步,用三月里春光一样的声音发脾气:“不许说我包的坏话。”
张旭尧笑着“草”了一声:“干活。”
方斐指挥,张旭尧执行,两个人忙了大半天,屋子里才初具雏形。
他们错过了午饭的时间,又累得不想外出吃饭,张旭尧叫火锅来吃,下单前被方斐礼貌地叫停:“张老师,我如果不吃,这餐钱的一半可不可以用作抵账?”
“饭我请你吃,账不能乱。”
“那再加一份鱼丸。”
露台上支了张小桌,桌上火锅翻涌着浓香,鱼丸在汤汁中浮浮沉沉,从窗子涌进来的秋风将蒸腾的热气一吹,就是一幅人间烟火。
张旭尧在锅里随意加了一筷子,吃到嘴里发现有块姜片,刚想吐出来,方斐就托着餐巾纸送到了他的唇下。
露台阳光充足,落在他的手上,指尖儿几乎白得透明,张旭尧的目光从白皙的腕子看到圆润的指甲,然后将嘴里的姜片吐在了纸巾上。
方斐将纸巾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筷子。
“你一直都这么会照顾人?”张旭尧单手开了罐啤酒,“不觉得累吗?”
“还好,习惯了。”方斐又用纸巾在啤酒的拉环处擦了半圈,重新送回了张旭尧手中。
男人仰头喝了口啤酒,苦淡的小麦香随着喉结的滑动涌出来,散在了狭小的空间内:“习惯之前呢?你是什么样子的?”
男人状似闲聊,并不走心,不算强烈的问题好像就是下酒的辅菜。
方斐倒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类似的问题没人问过他,张旭尧是第一个。
他表情纠结了一下:“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这个习惯形成得太早了。”方斐轻轻地笑,“早到我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我爸带着我生活特别不容易,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是里面最听话的孩子,对孤儿院外的世界和真实的社会没什么太多的了解,因为太单纯,十八岁就被我妈灌醉拉上了床,第二天我妈还反咬我爸一口是他耍流氓。”
方斐也开了罐啤酒,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我妈当时二十四岁,富家千金,叛逆风流,因为不想去联姻,就拿好拿捏的我爸做了挡箭牌,她把满心都是负罪感的我爸扔进了她的家族,然后不管不顾,自己在外面依旧风流快活,我爸却在那座牢笼里受尽了白眼与欺负。”
火锅内的汤汁翻涌得厉害,方斐调低了温度:“后来我妈怀了我,她的体质不适合流产才把我生了下来,生下来做了DNA才知道我是我爸的种,据说当时我妈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她和我爸只有那一次,却有了我。”
“我三岁之前都是我爸照顾的,他在那座牢笼里是佣人也是带孩子的工具,活得没有一点自尊与自由,我爸能一直坚持下来,就是因为心里的负罪感与对我的责任心。”方斐脸上浮现出与他相貌不符的讥讽笑容,“道德感太强的人总是生活得很苦,那些所谓的道德就像枷锁一样,将人困在了不幸里。”
“后来我爸意外得知了多年前的那晚是我妈故意设计的,可他还是没有离开,因为我。那个家里好像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喜欢我。”方斐帮张旭尧正了一下饭前硬套在他身上的塑料围裙,接着说,“直到我妈一次酒后醉醺醺地想再次将我爸拉上床,我爸才彻底爆发了。”
“我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妈千里迢迢跑来看我,喝醉了酒她和我说,我爸那个软柿子也是有脾气的,当年任她怎样威胁利诱都拉不上床,后来又被强硬逼着喝了半瓶酒,我爸彻底崩溃了。”
方斐的手指摩挲着易拉罐上微微凸起的花纹,轻声说:“我妈说他那次看到了一个人最绝望的样子,她说原来绝望的人是透明的,看起来像是随时都可以消失。”
“后来我妈终于找回了点良心,放我爸走了,但前提是他不能带走我,我真的很庆幸我爸那次选择了离开。”
方斐将手中的易拉罐在张旭尧的啤酒上一磕,笑着说:“我九岁的时候,我妈没躲过被迫联姻的命运,我也被扫地出门,送到了我爸身边。我爸学历不高,又没什么专长,生活得很辛苦,但把我照顾得很好。那时的我早就学会看人眼色行事,到了我爸身边我又不想给他添麻烦,所以我尽量做好每一件事,讨好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希望能让他生活的顺利一些,而那些看似讨好的事情做着做着可能就习惯了,再加上我本身有些……强迫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方斐神色中没什么凄苦与无奈,和着酒香的声音有点软,听起来像撒娇:“我有时候也很烦我自己这样,尤其是下意识去帮不喜欢的人的时候。”
张旭尧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被自己小弟劫持,因为嫌弃劫持地点脏乱而主动打扫卫生,后来又来帮自己这个堂口大哥整理衣服翻了袖口的男孩儿。
但是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有趣。
他收回思绪,看向方斐:“不喜欢的人?比如我?”
方斐捧着空酒罐,赶紧狗腿:“张老师仗义疏财,从来不会计较那几块钱的利息,谁会不喜欢?”
“那你喜欢吗?”
“那你能免了利息吗?”说完,方斐慌乱了一瞬,像是怕听到下面的答案,马上改口,“你是我爸男朋友,我怎么会讨厌你?”
张旭尧收回目光,眯着眼睛翻烟,脱口的话平静恶毒:“一家人也要明算账,利息不能免。”
方斐瞬间垮脸,放下手中的空瓶,又去取新的啤酒,手伸到中途,却被人推了一下。
张旭尧咬着烟拿起一罐啤酒,抽出一张纸巾顺着瓶口的边缘擦了一圈,又起了拉环,才送到方斐手中。
方斐怔了一下才接过啤酒,捧在手中沉默了半响儿,轻声道:“张旭尧,你是不是以前扣过我卷面分?很多次。”
张旭尧点了烟瞥来目光:“是,你经常在卷子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方斐在心里缓缓回答,因为我得找一些你很坏的地方,道德才不至于重新沦丧。
作者有话说:
舒舒服服写一篇小甜饼,小方这么软,感觉张旭尧应该很能干哈哈哈